- 深白:宋扶日自选散文集
- 宋扶日
- 2266字
- 2025-02-21 14:42:00
○ 泛黄牛津
离开温莎镇的风雪旖旎,来到牛津的时候,已是午后了。这座由学术与知识铸就的城市,静默地目送着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光。它身披皑皑白雪,吐露出寒彻的叹息,然而,我依然感觉它的底色是源于秋天的。
因为遍布的昏黄的建筑基色,我感觉牛津似乎热衷于固守在怀旧中,它浸染了夕暮的神色,有着永不落幕的色调。它沉溺在时间所构造的真空之中。
或许牛津就是为遥远且鲜活的人事而独立存在的城市,建筑的颜面和神情,有如智者因深思而映现的皱纹,又像是求知者获得启迪时微露的神秘笑颜,也像是被摩挲过无数次的中世纪手抄本的褶皱,它们不断地卷曲、起伏、交叠着。
作为英语世界中最古老的大学,牛津大学从1096年就开始了教学活动。英国人将对理想的怀念和对精英的崇敬,与这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中世纪修道院式的学院建筑形式,则显现出牛津大学同宗教乃至神权的渊源。那些陈旧砖墙和零星的水迹印痕辗转相继,勾勒出昔日茂密青藤的形骸,它们的形体犹在,贴切地描绘着那些被几经分割的窗棂和门楣,延展着往复循环的力。而这种力量虽植根于厚重的历史,却又在轻盈的时空中释放着。牛津人21世纪的现代化生活,与贮存着生命的历史建筑不分彼此。
那些如同从泛黄书页中凸显而出的建筑细节——滴醉兽、塔尖、半身像……像要摄取人的灵魂一般,任意张弛着。它们威逼着人群,不容许他们向其示以不经意的扫视。这些建筑元素,脱离了建筑本身,成为彰显这座城市情感的固态符号;它们的内心凝结着的是永恒的不安定。挣扎、吞噬、呐喊、凝视遍布在它们的血脉里,铸就了牛津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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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院往事
各个独立的学院,就像不知是从何方袭来的未知神魂,潜存在我的步履节拍里,莫顿学院(Merton College)、万灵学院(All Souls College)……精神的注视与溶解、分析与解构,相继抒发着凝固的建筑温度。它们各自的世界是独立的,形成的是相对绝缘化的空气;它们组合成阻挡外界纷扰的屏障,也奋不顾身似的守望着自己精神内核的实质。
拉德克里夫图书馆(Redcliffe Camera)的穹顶独立在白雪的荒芜中,宛若遥远又真切的灯塔。其圆形的外观吸引着人群环绕观看,而人群的这种举动,又恰巧暗示着命运的轮转和往复。我在图书馆的门前短暂驻足了片刻,里面幽幽地投射出微暗的寂寥,犹如掺杂着凝重的喘息声,腐蚀着这座建筑的砖墙。那些百年前就在此安眠的书籍,吞噬着迷蒙的细尘,在每个读者翻阅的过程中,激活着自身零落未知的呼吸。它们在不断更替的人迹中相继复活着,多个世纪的岁月叠加,历史光阴的轻重急缓,层层清晰地分解着这里的空气。图书中印有逝去的英才们的指印,同样也接受着源源不断的求知者的摩挲,这些书记录着人们有限的生命在此遗存的片刻。这座图书馆的书籍堆叠出的是一个象征性的领域,这个地点并不仅仅是人与知识沟通的场所了,在牛津,它更像是为多样精神而营造的宿命居所。拉德克里夫图书馆紧邻圣玛丽教堂,这两座具备不同功用的建筑的意义,在牛津似乎悄然地发生了置换。
基督教会学院(Christ Church college),是我参观得最为全面细致的学院。在寒风中静候它敞开门扉的过程中,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因寒风而引起的痛感,渐次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感觉在那个时刻,我和众人就像是来此朝圣的苦修者,当大门敞开的刹那,我们得以目睹学院的真颜之时,我忽然感觉到隐约的因解脱痛苦而灵魂得以释放的心境。
牛津的基调就是怀旧的,一切都是重叠的旧意,基督教会学院内由无数足迹嵌刻的地面石砖、被千万指痕摩挲的柱栏,刻画出了建筑的骨髓。那些细密的拱顶、清晰分明的垂饰,密布的样式宛如由石材堆砌而成的蜘蛛网,而那些隐没了身形的“蜘蛛”,已不知是多少个世纪前的遗孤了,它们的魔法映像,在建筑的上空颤动着,触动了沉睡的尘土。基督教会学院的骨骼与肌肤,是颓败的也是丰满的,点缀着几许彩色花窗的明眸。其中最为有趣的,当数圣凯萨琳之窗(St. Catherine's Window)了。《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爱丽丝的姐姐爱蒂丝,在此竟成了圣者,牛津的庄严与神性,原来也包含着点滴的幻想与童稚。而故事中兔子先生带领爱丽丝跳入的树洞,却不知隐藏在了何处,据说是在汤姆方庭(Tom Quad)里,然而,在白雪的覆盖下,这个奇幻境界的入口,似乎早在我到来之前就已安睡了。
学院中的饭堂灯烛微明,飘闪之中,反衬着那些高悬的画像中交杂着的低语与注目,其中不知是含有劝诫还是敦促的意味。食物的馨香在我们参观的时刻骤然飘散了起来,瞬间消解了生命与时空的隔阂,食物们被贮藏在安静的角落里,似乎蕴含着什么隐秘一般,在化学作用中互相窃语着。我想,在这座饭堂用餐的过程,应当是一种富有仪式感的宗教性质的程序吧。林语堂先生在散文《谈牛津》中提到在此进餐时需要讲究的礼仪,还有餐后传饮“爱之杯”的传统,它们应当都是中世纪僧院的遗风。不知现代牛津学生在此进餐的时候,会怎样依循此种仪规,他们会在用餐过程中隐蔽地融入各自跳跃的灵思吗?
离开了基督教会学院,我又置身于相对喧闹沸腾的商业街道中。牛津的商业街似乎也是基于学术的基础之上的,高耸的卡尔法克斯塔(Carfax Tower)位于四条主道路的交汇处,像是在巡视着商业区的一举一动,商业的氛围在无处不在的庄严学风中,似乎已经收敛了。
此时我忽然发现了颇有声望的布莱克威尔书店,短暂的停留后竟也收获了两本书。转眼间,时间渐晚,我便立即在阿什莫林博物馆(Ashmolean Museum)中快速地巡览了一番。我感觉这座遍布着精华藏品的博物馆是对大英博物馆的补充,可惜没能细致地观赏。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夜色淅淅沥沥地挥洒着,城市的灯火委婉地升起,头脑中对于时间的理智观念忽然提醒我,长途旅游车正在催促着我们快些返回。在牛津构筑的梦境之间的游走经历,在现实的时间变化中,匆忙地变成了一件真空的往事。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