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拉了下缰绳,停下马匹,抬头看了眼正悬挂在头顶的太阳,闻着鼻间泛起的青草味,对身后吩咐道:“都下马休息一会儿,歇歇马力,也让这屁股放松一下。”
众人哄笑一声,纷纷翻身下马,不过没人坐在草地上,哪怕草地是柔软的,长时间的骑马,让他们的臀部和大腿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此刻哪怕只是微微弯曲一下膝盖,都能感觉到肌肉在微微颤抖,不然北山也不会开一个“放松屁股”的玩笑。
此时,已经是救下巴温和布日古德的第三天正午,王历一二〇五年六月十五日,根据北山的估计,他们一行人距离卢亚最多只有不到三十里。
说起来,自从之前那次北山没有看见具体过程而解决了追踪来的“黑荆棘”后,后面的路程竟然都再无敌人追来。
他猜测,这或许是“黑荆棘”仍把关注点放在了克尔伊目山那边,却没想到巴温和布日古德已经在他的带领下,选择了返回卢亚。
因此,一路上,虽然疲惫不可避免,但包括北山在内的所有人,心情上倒是相对轻松了不少,没人继续追来无疑是一种幸运。
北山摘下腰间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口后,炉石正巧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咱们也快到卢亚了,你要不要再去问问巴温那边大概的情况?”
北山点点头,笑道:“自然是要问的,虽然我认为巴温应该也不会知道太多。”
这是实话,按照巴温说的,他和布日古德早就离开了卢亚,这么多天下来,那边究竟会是怎样的情形,巴温不可能知道,但该问的北山还是要打听一下,至少需要问清楚在巴温离开之前,拉尔比斯王和那位三殿下各自有多少兵力。
炉石也笑起来:“心里提前有个底,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好,哪怕用你的话说,咱们只是去做个顺水人情,但也不能毫无准备。行啦,不和你说了,我去逗逗布日古德,你也好去单独问巴温。”
“你去和布日古德多说说话也好,他才经历过那些事,年纪又小,难免会有些心理阴影,你多开导开导他。”北山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炉石却翻了个白眼,没什么好气地低声回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想让我多和布日古德拉近些关系。”
北山拍了拍炉石的肩膀,没有否认,他的确存了这样的想法,布日古德未来必然会成为拉尔比斯的国王,那么趁着对方现在年纪还小,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能更好的拉近一些,也能为今后的南疆和北国创造出更融洽的基础。
炉石撇了撇嘴:“你就瞧好吧,逗小孩子我可是很有一套的。”
他顿了下,然后又念叨起来:“说起来,真不知道拉尔比斯王是怎么想的,就算布日古德是王子,也不能让个三四岁的孩童接受去边境大营的重任,身边也不多派几个人跟着,要不是我们正好碰见,这孩子的结局可想而知,啧啧,天底下哪有父亲这样让自己儿子去冒险的。”
听到炉石的话,北山明显一愣,目光微微闪动,他忽然问道:“你说什么?”
“啊?”炉石看了眼北山,“我说那么多,你一句都没听见?不是吧,你现在耳朵也不好了?”
北山连忙摆手,说道:“我是问最后一句,你再重复一遍。”
“最后一句?我是说,这天底下,怕是没有哪个父亲愿意让自己儿子去冒险,所以这个拉尔比斯王真是奇怪。”炉石同样用奇怪的眼神看向北山。
北山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也亮起来:“对,不对!”
炉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脸疑惑地问道:“你在说什么?哪里对还是不对?别一惊一乍的行不行,说清楚点。”
北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巴温和布日古德,想了一会儿,才回过头,若有所思地对炉石说道:“我发现我好像对之前的某些东西猜错了,幸好你刚才那句话点醒了我,让我注意到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额……”炉石一脸无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说的再清楚一点?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想不出你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北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看了眼巴温和布日古德后,这才对炉石开口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之前给你说的,关于布日古德被拉尔比斯王派去边境大营这一点,是我猜想错误,而你刚才那句提醒了我,事实应该不是那样。”
炉石皱起眉头:“所以呢?”
北山组织了下语言,继续解释道:“就像你说的,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去冒险,更何况布日古德还那么小,身边也只有巴温一个人陪伴,如果拉尔比斯王真如我猜想的那样,他也应该会至少同时派遣数百战士随行护卫,因为他不可能想不到自己的三弟会针对布日古德派出‘黑荆棘’追捕。”
“因此,我突然反应过来,事实根本就不会是我想的那样,连我一个外人通过巴温的描述,都能判断出边境大营会采取中立的姿态,那当年没有军方支持却能坐上王位的拉尔比斯王,厉害如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而既然拉尔比斯王看透了边境大营的立场,那他也就不需要去担心边境大营会倒向自己的敌对方,更不会让布日古德离开自己的身边,毕竟国王的独子由国王亲自保护才是最安全的。”
“你是说……”炉石隐隐抓住了北山的思路,“我们会在草原和克尔伊目山的交界处碰见巴温和布日古德,其中的原因另有隐情?”
“是的。”北山点点头,又停顿了片刻,眼中似乎浮现出一片被拨开的迷雾,“更准确的说,这也不算什么隐情,我并没有问过巴温他们被追捕的具体原因,除了他主动告诉我的,剩下的全都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只是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我的猜测出现了偏差。”
北山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因为你的那句话,我修正了原本的猜想,巴温和布日古德会被‘黑荆棘’追捕七天,应该只是个他们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意外,而如果把这一点猜测改变过来的话,一些其余的推断也要跟着改变。”
“又要猜测?你都发觉自己之前的出现了错误,现在反正巴温就在身边,你直接去问问不就好了,万一又错了,你难道不会感到尴尬?”一如北山无数次对炉石的评价,在保持了片刻的正经后,炉石又忍不住“旧病复发”,调侃着说道。
“尴尬倒还不至于。”北山摆摆手,“只是在问巴温之前,我觉得先自己想一想,这样也有好处,在预判了答案的问话中,我能掌握主动权,还能在巴温眼中营造出一个更敏锐的形象,然后通过他的口,又能去影响那位还未见面的拉尔比斯王对我的看法。”
炉石看着北山,他忽然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让他有些陌生,好像自从那晚第一次释放过超限的召唤兽后,北山的表现就有些不同于以往,似乎变得有些……
“有些……更加成熟了?”炉石心里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但似乎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一下,虽然他也知道不是那么准确。
暗暗缓了口气,炉石把这个稍稍浮起的疑惑压了回去,然后他又暗暗嘲笑起自己看起来有点忧虑过度,北山此时的状态不可谓不好,在实质面对情况之前,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各种可能性,更有利于大家的安全。
“或许是北山转变的太快,我有些不习惯而已。”炉石这样对自己说。
然后,他对北山说道:“接着说啊,你的新猜想是什么?我还等着听呢!”
北山笑着摇了摇头:“你个家伙,还是不肯多动下脑筋。”
“你……”
炉石才一开口,就被北山挥手打断:“行啦,别解释,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那句,既然有我动脑筋,你干嘛废那个精神是吧?”
“是啊是啊,你知道就好。”炉石点头,但心里却在说:“其实我想说,你看着好像又没什么变化,至少在对我们的行为上,还是老样子,这样挺好。”
北山哪里会知道炉石在这一瞬间冒出的想法,他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之前我说,我们去卢亚最多就是个顺水人情,但现在我却觉得,很可能这个顺水人情都不一定卖的出去。”
“为什么?”这句话成功勾起了炉石的好奇。
北山回答道:“如果按照那个错误的猜测,我推导出来的卢亚此时的局面,应该是拉尔比斯王固守,那位三殿下率军猛攻,然后我们去可以帮帮忙,让卢亚更快的解围,而不是等拉尔比斯王自己缓慢的解决。”
“那按照新猜想呢?”炉石的确是个合适的倾听者,总能适时引导话题深入。
北山眯起眼睛:“按照新的猜想,我觉得其实卢亚此时的局面,会比原先预料的还容易,甚至说不定等我们抵达的时候,会看见拉尔比斯王早已平息了这场内乱。”
“就像我刚才说的,布日古德不会是他父王派出来的,但巴温又明确提到过他们是主动离开卢亚的,而且当时那位三殿下的军队也只离卢亚不到三十里。”
“从这一点上来想,布日古德和巴温会离开卢亚的唯一可能,就是拉尔比斯王当时也正与他们一路,再推导下去,我想很大可能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拉尔比斯王主动放弃了卢亚城,直接让给了叛乱者。”
听到这里,炉石却有点不明白,他问道:“拉尔比斯王为什么要主动放弃卢亚?按照常理,依靠城墙防守不是应该更好吗?”
北山的目光看向北边的远处,远处是此时还不能见到的卢亚城:“你都说按照常理了,但以我们对拉尔比斯王粗浅的了解,他不会是个喜欢常理出牌的人,不然当初的王权之争,他也坐不上拉尔比斯的王位,不是么?”
炉石摸了摸下巴,点点头道:“这倒说的是,能把有军队支持的争夺对象给击败,还能从此在王位上坐稳十多年,听起来常理的确无法解释。”
“所以啊,”北山收回目光,“拉尔比斯王主动放弃卢亚,必定是有更好的计划,就像我设想了一下,把我放在他的位置上,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放弃卢亚,一方面可以让敌人产生错误的判断,以为他麾下的兵力空虚,让敌人骄纵大意。另一方面,也可以把敌人的势力直接限制在卢亚一地,不至于在防守过程中,眼睁睁地看着攻城不下的敌人跑去其他地方,那样反倒会让内乱扩散开。”
“哦……”炉石发出一声长长的音节,“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拉尔比斯王放弃卢亚,就是为了让那个什么三殿下去占领,把防守攻势调转过来,变成一种围困的态势,将敌人困在卢亚里面,然后集中力量一举歼灭,对吧?”
北山微微颌首:“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卢亚作为拉尔比斯的王都,那位三殿下想要周密防守,必然是不可能的,兵力上肯定会因此分散,这样拉尔比斯王则能更好的寻找破绽,去击溃自己的三弟。”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拉尔比斯王会放弃卢亚的原因,他要是防守的一方,也会面临这种问题。”
炉石紧接着又提出疑问:“那如果拉尔比斯王判断失误,就像你之前的猜想产生偏差一样,被那个三殿下在卢亚站稳脚跟,岂不是更加麻烦,国都被叛乱者长期占领,怎么看都只会对国王这一方产生不良影响。”
北山想了一下炉石的话,随即摇头说道:“如果这次我的想法没错,那你说的情况也不会出现,我可不相信拉尔比斯王在做出这样安排的时候,没有提前预埋下后手。”
“当然,就算他真的没有后手,我倒也想的明白,权力的斗争中哪会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出现危机也不是不可能,但所谓危机,也是危险的机会,只要胜利的天平偏向自己这边就可以考虑去做。”
炉石咂摸了下北山的回答,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然后说道:“最后一个疑惑,按照你现在重新推导的想法,巴温和布日古德为什么会被‘黑荆棘’追捕?”
北山觉得自己的思路现在非常清晰,没有过多考虑就回答道:“就像我一开始说的,这可能就是个意外,虽然在刚才的描述中,我对这位拉尔比斯王越加佩服,但你不能忘了那个三殿下也不是善茬。”
“他很可能在得知自己的王兄放弃卢亚的同时,就派‘黑荆棘’前去捣乱,然后巴温和布日古德在冲突中被迫走散,接着就被盯上一路追捕,不得已才逃向南边,这才有了后来我们碰见的一幕。”
炉石听了北山的分析,点了点头,觉得颇有道理:“这么说来,一切都能串在一起了,是比你之前的猜想更合理一点。”
他停顿了下,同时看向巴温:“接下来,该是你带着这份重新推导的猜想,去巴温那里证明一下正确与否了。”
北山轻轻点点头,脚下却没有动作,只把目光落在布日古德身上,小男孩正蹲在草地上,用一根草茎逗弄草原上的叶甲虫,巴温站在一旁和蔼的看着。
“说实话,我其实觉得没这个必要。”北山又说道,“哪怕我不去问巴温,我们应该也能很快得到验证。”
炉石一怔:“你什么意思?”
北山虚指了下卢亚的方向:“我们距离卢亚只有不到三十里,如果我推导的是对的,那此时此刻卢亚城下的军队是属于拉尔比斯王这边的,既然如此,按照军事上的正常安排,军营周围都会有巡视队,我们又在这儿停歇了这么好一阵子,应该已经有巡视队发现我们的踪迹了,真相很快就会揭晓。”
听北山这么说,炉石立刻朝四周看去,可是除了天空中盘踞的几只零星雄鹰,哪里看得到其他身影,不由露出怀疑的目光。
北山拍了拍炉石的肩膀:“不用看,我听说草原上的人比其他地方人的视力都要好,也许在我们还没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早就注意到我们了,只是不确定我们的身份,所以发现我们后就又回去先请示一下才会再来。”
炉石仍旧半信半疑:“亚德和亚斯可是就在那儿站着的,要是有人看见我们,他们也一定能看见对方,但他们俩都没来告诉你,所以我觉得你说的还真不一定。”
随即,他用手推了推北山,说道:“我看你还是去先问下巴温的好,还是先确定一下,谨慎一点。”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重新推导?”北山半开玩笑地问。
炉石再次翻起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吗?之前你猜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的,我可不敢拍着胸脯相信你这次就一定对,真又错了的话,等会儿来人却发现是那个三殿下的,咱们可就被动了。”
北山略微夸张的举起双手:“好好好,听你的,我这就去问问,你也去把布日古德支开,小孩子还是保持纯真点好。”
“切,又来了,你还不是不想布日古德听见你的问话,省的给他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今后的关系。”炉石揶揄了一句。
北山无奈一笑,抬脚就踢了一下炉石:“你这家伙。”
不过,他还是非常理解炉石的怀疑,就像他虽然觉得刚才的猜想应该不会再错,但炉石想要谨慎一点也的确没问题,在任何事情发生以前,都不能百分百确信自己的预判不会出问题,毕竟谨慎可以带来安全,大意容易招来祸端。
炉石揉着屁股,脸上夸张地龇牙咧嘴的朝布日古德走去,然后蹲下身子,挤出一丝笑容:“布日古德呀,我带你去那边抓蝴蝶好不好呀?”
布日古德眼睛一亮,立刻蹦了起来:“大头叔叔你会抓蝴蝶呀?”
炉石笑了笑,布日古德叫他“大头叔叔”这一点,一开始还让他有些脸红,但也没办法,谁叫他的头真的很大,他回应道:“我以前在家里时,可是抓蝴蝶的第一能手,保证给你抓一只最好看的。”
“好呀好呀!”布日古德也不怀疑炉石是不是在逗他,立马拉起炉石的手跑向百米外的一片草甸花丛,那里正有蝴蝶在萦绕。
等炉石和布日古德走远,北山也走到巴温身边,对方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望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巴温。”北山轻声唤道。
巴温回过神,看向北山:“阁下,有什么事吗?”
自从北山说过在见到拉尔比斯国王前别叫他殿下,巴温称呼北山一次也没叫错过,都没把“殿下”两个字说出口。
微微舒了口气,北山说道:“我们马上就要到卢亚了,所以有些事还想和你确认一下。”
巴温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阁下请讲。”
北山知道只要自己询问巴温和布日古德是不是他想的那样,是和拉尔比斯王走散了才被“黑荆棘”追捕,因为只要确认了这一点,基本上后面的推导也就可以确定下来。
结果他正要开口,远处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