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件事可以变成另一件事

每个人似乎都要在这漫长的大学期间建立自己的快乐地盘,有人结伴八卦饶舌,有人结伴琴棋书画,有人投机专营,有人独往独来神经兮兮,当然也有人在尝试恋爱。

既然是管理系,似乎大家都认定自己将来要管理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管理,于是在入学前就已经在脑海里演练着那想象中的领导模样,当然更多的都是领袖的仪态,每个人都信心满满。当别人担任了班干部,那就体现了自己的失败,为了平衡自己或证明自己,就会额外地产生各种样式的对抗。

群体中,总是有笨嘴寡言的,有能言善辩的,有八面玲珑的,有激进强势的,这在管理系两个班的六十人中,毫无例外。这些人会聚时,无论相互间如何被口号要求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还是形成了很多小帮派,如同成人社会。

扁奇似乎感受到了同寝室直至同班同学的敌意,他并不在意,每天忙忙碌碌,上课之外,他就混在学生会里或通讯社办公室里,装成学生领导的神态,在这个圈子里,他似乎找到了被崇拜被尊重被喜欢的感觉,其实这个感觉是不存在的,只是他自我感觉过度罢了,这是一种轻微的幻想症。而在寝室里在班级中,周围同学大都自我欣赏,审视着对方的平庸,自然相互也就并不买账,这个年龄加上这个管理专业的标签造成大家都有轻微的幻想症,按照某位心理学家的理论,其实每个人都有精神病,只是程度问题。

雾絮生长在教师家庭,所看见所感受所接受的全都是所谓光明正大的群体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道德法律正义好人坏人,全都是定义好的,甚至被直接指定了,这不用探究不用纠结,当然探究之后就会思想复杂甚至反动了。

高中时代是不允许谈恋爱的,这是副教授爸妈规定好的,她一直算是严格执行,虽然以前她也在某瞬间对某同学心动过,但还是控制自己急急转移注意力,即便是有男孩的纸条传递,她是连看也不看,直接销毁。到了大学后,副教授爸妈说这方面她可以自己做主了。

自从加入到通讯社后,雾絮被封为板报部部长,对于这种称呼和任命,雾絮感觉有些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按照扁奇社长说法手下还有三个热心的板报文学青年,但雾絮从来就没见过这三个人,于是每次板报写画之前,都是雾絮费番口舌、四处求人才能与自己一起完成。每次完成之后,那扁奇会认真仔细地看,边看还边评论,当然全是溢美之词,看完后就严肃离开,并不另外说什么。时间一长,雾絮也就知道彼此都是新生,自然不免心里有些不屑,但在认知上觉得这家伙竟然是社长,大概应当有高深之处,尤其是每次还那么严肃。

板报工作毕竟很辛苦,每个周末都几乎占用一天,雾絮真是承受不住了,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动机有目的吧,扁奇的“板报影响力”和“这是雾絮的文字自由天地”的两种说法慢慢都被雾絮所适应了,适应的结果是被看透了,然后就乏味了。雾絮找到扁奇说不想再继续了,没想到扁奇爽快地同意了,还说没关系呀,的确你太辛苦了,我很理解,不过,你很优秀,你想做什么。这话说得让雾絮有些感动,随之又感觉有些可笑,心想,我想做什么你还能实现吗?当然嘴上却说我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享受一下周末。

小的时候,副教授爸妈就告诫她,说话的时候要关爱对方,不要随便说话,不要伤及对方面子,记得雾絮当时还问,为什么要关爱对方,两副教授说,因为这样对方才能关爱你。原来这也是公平交易。

扁奇平静地说:“那你这几周先休息一下吧,以后的事情再说。”

说完,递给她一块糖,雾絮有点不知所措,连忙摆手说不要,谢谢,扁奇却很坚持:

“咱俩认识这么久了,别介意,很好吃的。”雾絮也就接了过来。

回教室的路上,雾絮还是剥开了塞到嘴里,想这前前后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个扁奇还真是有点奇怪。

若仔细想一想,雾絮还是从来没与一个男孩单独这么多对话,所以第一次这样接触,雾絮也是有种温暖。

每个寝室都是标准配置:上下铺,八个床位,意味着最多可以住八个人,中间两排书桌,整个寝室显得满满当当,两个灯管亮亮堂堂,将满满当当的阴影搞得似乎无处可藏。

那天晚上,辅导员来到寝室跟她们聊天,别的寝室也来了几个人,大家围着辅导员坐着,还有几个坐在上铺,一切显得很立体,有点花果山的热闹气氛。

辅导员比较健谈,无论是国际风云还是校园生活,都可以生成书面文字直接传播,完全符合社会整体目标下的标准语言。其实,辅导员目前还是大三的学生,他是个比较质朴的男孩,无论是谁,见到他的时候最深的印象是这是个可靠踏实懂事的人,他的爸妈也是那朴实的人,普通工人,对上面不巴结,对弱者不藐视,有同情心,嫉妒心也不强,平时不生是非甚至躲避是非,毫无口舌计较,全是朴实待人。这样的环境下,辅导员安静地成长着,在家里做家务,智力也算优等,学习又刻苦,考上大学真是情理之中。如同在小学中学一样优秀,在大学里,辅导员继续像以前一样,没想改变自己,也没有崇高愿望,只是规规矩矩地做着原来的自己,在家听父母,在校听老师,在社会听宣传,一切有规有矩,听话就安全就幸福,难道活着不就是如此简单如此放松吗?老师们自然对他很满意,大学里,学习成绩不是最重要的,不求多出类拔萃,少惹是非就好,当然能经常帮助老师或系里做事,那就是好学生,辅导员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表现甚至这样的心理,他自然也就是党员了,那些有投票资格的人赞成,那些嫉妒者,或者异议者也适当保持沉默,辅导员没有反对者。

给一年级新生做辅导员,系里是精挑细选,对他非常放心。

后来的发展也正如他的简单一般,辅导员被分配至一家大国企里,在质量管理处做科员,在这期间,辅导员结婚生子,单位提供住房提供工资待遇,生活很平顺。对于社会上的风雨交加,他只是看客。没有出过轨,没有被戴过绿帽,对社会不怨不恨不喜,那些思想上政治上的争议,他不懂,他认为一切都不需要想太多,一切也就自在快乐。

在女生宿舍里,辅导员表情认真:

“到了大学,就是到了人生的转折点,无论你以前表现如何,到了大学以后,都可以重新开始。”

这时就有人插话,“那中学时期的表现不也很重要吗?”

“毕业分配还是取决于大学时代的表现,你们的表现都在档案里,至于中学时代,接收单位应该是没有那么多闲心和时间去阅读的。”

有人就嘀咕,“那就好,真是不知道那高中班主任能在档案里写些什么,要能看看就好了。”

“这个,谁也看不到自己的档案。”

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神秘感,“那到底谁能看到?”

“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当然班主任应当能看到,呵呵,所以你们要听班主任的话呀。”

雾絮听到这些,似乎有些触动,心里有些不舒服。

几天后,扁奇给雾絮打电话,说是通讯社需要些文具,能否帮忙一起去汉口那里买?雾絮略一犹豫,马上又答应了,无论如何,扁奇对自己不错,不应当拒绝。

周六早上,二人在校门口见了面,雾絮有些诧异:“只有咱俩去吗?”

扁奇一愣,随即有点失望的样子:

“哦,还有两人,他们直接到汉口等咱们。”说完,又递给她一块糖,“这糖很好吃吧?”

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雾絮边说谢谢边摆手拒绝。

扁奇比较能说,二人话题也算有趣,一路上倒是笑语不断。

就在江汉路站牌下,扁奇所说的人迟迟未到时,雾絮已经明白了,但她并没说什么,只是二人多少有些尴尬。毕竟都年轻,那过往的人流嘈杂很快就将两人的尴尬冲刷得一干二净。

回到寝室的雾絮,在很深很静的夜里,她不自觉地想着和扁奇结识的前前后后,或许已经在半睡的状态,这些事实和梦有稍许的交叉,她突然感觉心猛地一沉,浑身发麻,有种恐怖萦绕心头,而这种想法正填充了以前怪怪的感受,扁奇从一开始传递的那张纸条,就是他的笔迹,他看不到自己的档案,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更不知道自己的文笔,他和自己去汉口并没有同伴,买的那些东西,似乎学校附近也有,他一直在撒谎。

最让她感觉有些奇异的是为何总给她糖吃,他有时候那种神态也是怪诞,雾絮跳出细节,她面向一个根本问题:自己喜欢他吗?他长相普通,身高普通,只是两只眼睛不停地骨碌打转,气质稍有不同,看不出好人坏人,虽说是通讯社的社长,大概有些本事吧,不过,我没感觉。我喜欢他吗?不。

同样的深夜,扁奇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愚蠢了,有时候就这样,愚蠢的出现是互动的结果,这意味着对方的精明撕裂了自己的智力,结果是暴露了自己的愚蠢。他太自信了,自以为这么多的铺垫和积累,雾絮应当能接受了,并能适当地接近自己,但从雾絮的表现可以看出,她似乎对他无动于衷,扁奇想,再换个办法吧,往下要周全,一定要巧妙,想到此时,扁奇感觉热血沸腾,心情大好。

夜晚的校园,桂花香弥漫在空气中,男男女女有匆匆走过,有漫步,有闲坐,有私语。漆黑昏暗明亮,各种亮度占据着校园周围,喧闹细语静谧,各种音量散布在校园左右,声音和光亮的区别,就在于频率的差别,所有的东西其实都是相互连接的,都是渐进的过程,并没有绝对的差异。

这个世界的魅力,其实就需要每人用此时此刻去知觉,也就是一种综合判断,而不是用具体刺激去承载,不是感受过去或期待未来。

扁奇的寝室有六个人,大家每天睡前都要神聊,每个年轻人,就像每个蕴含能量的火山,怎么可能从每日各种压抑中轻易沉默而不发泄呢,谈校园谈老师谈女孩,谈各种心动的人或事,用以发泄、用以共鸣、用以炫耀。

几天后扁奇准备打电话给雾絮了,扁奇的提议周全并完美,扁奇已经想清楚准备好,当雾絮感谢自己的时候,自己如何去表演神秘。但是没想到,接电话是雾絮的室友弦悠,她说雾絮最近很忙,不想再参加任何活动了,扁奇说是我,弦悠说雾絮知道是你。

那一刻扁奇感觉是一下子跌入了黑窟窿之中,眼前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不知道怎么离开电话旁的,他的五官不再受头脑的支配,变成自动运行状态了,他似乎跟某人微笑,跟某人打趣,跟某人说再见了,他一个人沿着回寝室的小路,那暗淡的橘色灯光照着坚硬的水泥、柔弱的绿草、僵硬的枝叶,暧昧得潮湿。

其实那天还有月光,扁奇若望向夜空,他会发现月亮还是依旧跟着他走去走来。

失落、受辱、自卑、自责轮番折磨着他,他在想象着几种场景:他站在她宿舍窗下,高喊着她的名字,每个早晨,直至永远;或者,他给她写信,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全部托出,每个时间,直至永远;或者,他经常地找她,各种见面方式,每个闲暇,直至永远,要将这平常的自己和她,都变成伟大爱情的试验品。他似乎为自己的勇猛和献身所感动,似乎有一种壮烈感。但很快,这种冲动又转化成某种自傲,她值得我这样吗,我难道就这样贬低自己吗,难道这天下熙熙攘攘的女人们,只有她一人吗?他就在头脑的旋涡里挣扎着。

当传达室的胖老太喊雾絮的时候,她似乎知道是扁奇的电话,她央求寝室中的好友弦悠帮她一下,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他了。在去汉口的一天里,他跑前跑后,买车票买雪糕挑文具买午饭,他一直在花费,这一切都是她的第一次,第一次与一个男孩这么久长地在一起,第一次一个男孩在给她花钱,她看他表现幽默,跟他一起欢笑,她也是喜欢他的,至少做个朋友也很好,他的谎言他的殷勤,她其实可以理解,可以原谅。她有时会想到他的严肃和微笑的转换,她觉得其实他也有趣。但是,最重要的是,他不帅,他不高,他真不是她想象中的男孩,而这心底的秘密,她不会说的,她似乎感觉他在一点点接近自己,她有些不安。

有时就这样,她能想到的也是他能想到的,世事有时简单得像一盘棋,你看到的棋子,她也是能够看得到,否则何谓对手或对象呢。那一天的花费,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相当于他一周的生活费,最终的结果当然是以各种单据各种说法在通讯社的经费上予以解决,他认为理所当然。有时就这样,假公济私这个词就是恰当描述,但换个思路,他出去购买文具,付出劳务和时间,的确需要相应工资补偿,在没有这种工资补偿的前提下,他采用交友和游逛的方式,做了另外的补偿,就此也可以描述为公平交换。世事的复杂,有时可以计算清楚,有时糊涂账也有糊涂账的道理,若按照当时劳务计算,每天普通工人的工资是二十元左右,他和她大致消费也是二十左右,所以这种报销也有道理。若说通讯社社长是光荣名誉,不应当有工资概念,但这名誉似乎也很难抵消这劳务消耗,劳务消耗毕竟也是需要时间、食物、水这类代价的,毕竟名誉不能解决饥渴问题。反正要有这笔开支,哪怕是自己承担,自己承担似乎就违背了公平。

在现代社会就这样,一切都转换成钱的概念,劳务、时间甚至场所都可以换算成金钱,金钱会将一切是是非非摆放整齐,反而减少社会的浑浊。若用思想或道德或精神之类的概念替换金钱,只能让社会陷入一种规则不清的混乱,规则不明,大家怎么玩?

当然令扁奇自卑的是,也是他自知的,他的形象和身高,这是硬性标准,而她,雾絮,却是屈指可数的美女,甚至万里挑一的,那种气质优雅,真不是自己能匹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