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田埂上远远地望去,你根本觉察不到我的爸爸是个独臂人,而会觉得他只有一只脚。他在田间劳作时一蹦一跳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晚饭后,我爸爸洪林扛着五十斤大米,背着二十个鸭蛋,送到两公里外凉棚巷我的爷爷奶奶家,这是我们家给爷爷奶奶的八月份的口粮。
我爸爸为什么扛着五十斤大米,还要背着二十个鸭蛋?他为什么不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拎着那二十个鸭蛋呢?因为我爸爸只有一只右手,他的左袖空空荡荡,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扛着五十斤大米,用去了他唯一的一只手,那二十个鸭蛋只好装在一个袋子里,从右肩到左胯斜背着,像个读书郎背着书包。爸爸扛着大米的身子更加倾斜了。他拐过了一座小桥,还没走出我的视线,刚换上的衬衣就被汗水湿透了,贴在了背上。
从我记事起,我爸爸就用他那唯一的右手锄地、砍柴、划船、放鸭。除了他的左袖空空荡荡地抖动外,我看不出他干活时与别人有什么两样。在锄地的时候,他将锄把顶在左臂腋下,用右手使劲,速度居然丝毫不亚于别人。砍柴、划船、放鸭,这些动作就更不能难倒他了。让人伤脑筋的是插秧和割稻,这些完全得靠双手配合才能完成的动作,折腾着我的爸爸。如果你在田埂上看到我爸爸在田间劳作,你一定会在惊奇不已的同时想流泪。我爸爸几乎完全用左脚代替了左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他的左脚竟是如此灵巧。在插秧的时候,他用左脚的两个脚趾夹着一捆秧苗,在他的右手从脚趾间分秧插下的时候,他一直做着“金鸡独立”的动作,而只有当他往后退、要插另一行秧苗的时候,他的左脚才蜻蜓点水般在地上停了一下,好让右脚后移。在收割稻谷的时候,我爸爸几乎做着同样的动作,他用左脚上的两个脚趾夹住稻梗,右手握着镰刀,“咔嚓”一声齐根割下,拢在身后的稻架上。
因此,如果你站在田埂上远远地望去,根本觉察不到我的爸爸是个独臂人,而会觉得他只有一只脚。他在田间劳作时一蹦一跳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整个农忙季节,他左脚发麻、抽筋,右脚发酸、颤抖,但除了妈妈外,他从来没有依靠外劳力为自己的两亩地收耕播种过。
另一些时候,他用嘴巴和牙齿当左手。比如为柴火打捆,他就先用右手将绳子的一端送到嘴上用牙齿咬住,打结的时候牙齿与右手一起使劲,将柴火捆紧。要搬动一筐稻谷,他就先蹲下马步,用牙齿咬紧箩筐,然后用右手抓住箩筐的另一头或用右手抱住箩筐,“嗨”的一声提起来。
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爸爸被这样的事情难住,虽然他只有一只手,但他总能干得有条不紊。
三十岁以后,我爸爸才谋了个守林的活儿,每个月可以得到村里补贴的三十元钱。他思虑再三,将两亩地包给村里的养牛户洪江。他在田间劳动的时间少了。此后,他就买了两百只鸭子,过起了一边守林一边养鸭的生活。
爷爷奶奶没有跟着我们住,他们住在凉棚巷的一间老房子里,出门不远,就是一个菜市场。菜市场依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呈一条长长的带状。顶上罩着凉棚,那可不是用简单的竹子和席子搭成的草棚,而是由滚圆的木椽子筑成,上面盖着瓦片,有长长的飞檐伸向天空。凉棚依河的一畔有栏杆,连着木凳子。不管刮风下雨,凉棚岿然不动。不管白天黑夜,凉棚里总是人流不断。夏夜里还有在这里乘凉的、睡觉的人。
奶奶纺纱,爷爷卖菜,他们越来越老了,但身子骨还健朗。在凉棚巷喧闹的世界里,他们过着淡漠的日子。爸爸时常去送粮食和鸭蛋给他们,邻居们用羡慕的口气对爷爷奶奶说:“你这个领来的儿子,比自己亲生的还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