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子似乎也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受欢迎的人,所以乖巧得很,从来不哭不闹。她躺在爸爸临时给她赶制的摇篮里,嘴里吮着奶嘴或小指头。摇篮放在门口,她看着小鸡在踱步,看着成群的鸭子在围栏里呷呷叫着,经常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灵子一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没有人欢迎她来到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一个男孩。如果她是个男孩,她就像掉进一个蜜罐里了,可她偏偏是个女娃。
舅舅家要一个儿子。如果不把她送走,他们就不能再养一个孩子。
小灵子健康地降临于人世,并没有因为这种命运的安排而消失,她长得健康、机灵、可爱,可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惋惜之情:要是她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小灵子似乎也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受欢迎的人,所以乖巧得很,从来不哭不闹。她躺在爸爸临时给她赶制的摇篮里,嘴里吮着奶嘴或小指头。摇篮放在门口,她看着小鸡在踱步,看着成群的鸭子在围栏里呷呷叫着,经常发出咯咯的笑声。累了的时候,她就顾自睡着了。只有在饿肚子的时候,她才发出哭声,抗议别人又误点了,但一填饱肚子,她又高兴起来,甚至不失时机打个盹。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妈妈望着她,经常发出这样的感叹。
妈妈虽然因为小灵子的突然到来增添了忙乱,但她更担心的是,这样一个孩子,虽然现在还小,可是她毕竟是个人,会哭,会笑,也会长大,怎么能藏着掖着不被别人看到呢?
“这么藏着掖着,能瞒到什么时候?”妈妈说。
“那干脆放出风去,说抱养了个孩子。”爸爸说。
“别人信吗?家里日子也不好过,会再抱养一个孩子?”妈妈有点担忧。
天气开始冷了。大清早,两百只鸭子在鸭棚里呷呷呷叫得很响了。爸爸一骨碌爬起来,天已放亮。“快快,起来了,”他把我也叫醒,“放鸭去。”
妈妈已从河埠头洗完一盆衣服回来,看我们起来了,说:“锅里煮了饭,吃了去。”爸爸顾自往鸭棚走,我的两只眼睛还没睁开呢,跌跌撞撞跟在他的后面,也进了鸭棚。鸭棚里暖和多了,散发出一种湿气很重的鸭粪味。一群鸭子愣头愣脑的,往外看,见门大开着,知道要出门,不用我们赶,一只只往外冒。爸爸把剩下的几只赖在棚里不走的“懒虫”往外赶,不小心踩碎了地上的一个鸭蛋。他急了,向我喊道:“赶快去叫你妈来捡鸭蛋!”妈妈急急忙忙从外面进到鸭棚,说:“急啥,急啥,也不吃了饭去。”说完,将手中的几个饭团往我手里一塞。
两百只鸭子像训练有素的队伍,挪动着大屁股,迈动着双脚,绕过门前的石板路,走到河边,一只只往水里滑。一到水中,便忙着洗澡,也不顾后面的伙伴一只只压上来。不一会儿,清静的河面便热闹起来,两百只鸭子把一段河面填满了,发出呷呷呷的叫声,把天叫得更亮了,一天的生活从此开始。
我和爸爸嘴里啃着饭团。那饭团,就是一团大米饭,用两只手扭成一团,蘸些水拍紧了,撒点盐花。我跳到船上,往船头坐,手里举着头上扎着竹叶的细竹竿。爸爸解了船绳,单手划桨。我们赶着两百只鸭子,往大海去。
大海里的水退得干干净净,一些水鸟在还有些雾气的海面觅食,看见一大群鸭子来了,齐刷刷飞起来,栖在更远的海面上了。两百只饥肠辘辘的鸭子呷呷呷地摆动着大屁股,向大海扑去。一到海上,它们就像土匪一样,只顾抢吃的,不顾队形了。两百只鸭子组成的队伍顿时溃不成军,我和爸爸只好一左一右押着它们,否则,它们中的一些“捣蛋鬼”真不知会跑到哪儿去。要知道,在大海上,每个人都像一只蚂蚁,更甭说是鸭子了。它们一离开大家庭,也许只有在大海中丧生,它们的翅膀都不能用来飞翔了,那点游泳的本事,也不能搏击风浪。更为重要的是,每丢失一只鸭子,对我们都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每只鸭子一个月生二十个鸭蛋,一年就是二百四十个,两年就是四百八十个……如果每枚鸭蛋孵出一只小鸭,一年就是二百四十只,两年就是四百八十只……我刚学会算算术的时候,老是喜欢打这样的算盘。照我这样算,鸭生蛋蛋生鸭鸭再生蛋……每只鸭子就是一头牛。这么着下去,我们家不是变得很富裕了吗?可是我们还是只有两百只鸭子,家里还是很穷,关键是,我们还没有等鸭子成为牛的时候,也就是说,一只鸭子才刚刚成为牛尾巴的时候,它们已从一只新鸭子变成一只老鸭子了,再也生不出蛋了,我们只好把老鸭子卖掉。这时候,又有两百只新鸭子也结束了只吃食不生蛋的日子,可以生下一个个圆滚滚的白皮、青皮的鸭蛋了。一茬接一茬,麻烦着呢,可鸭子基本上还是两百只,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
海滩坑坑洼洼,在每一处坑洼浅浅的水中,藏着未被海水带走的鱼虾。鸭子瘪瘪的嘴在水中咂摸不停,小鱼小虾便纷纷落入它们的口里,落入它们的胃里,然后在屁股后面生出一个又一个鸭蛋。
表面上看,养鸭子真是个从不亏本的买卖,免费吃了海里的鱼虾(而且可以永远免费,世界上哪有这等好事),从屁股里出来的,除了粪便,就是一个又一个白花花的鸭蛋了。可是我给你算一算这帮瘪嘴的“土鸟”有多大的食量,你也许会有所醒悟。它们在海里吃一顿,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中午或傍晚。剩下的两三顿,只好在家中喂养。它们得吃一顿鱼虾(那都是花钱从赶海人那里买来的),还得吃一两顿稻谷(那也是花钱买的呀),才肯让身子长胖,一个个屁股才都圆滚滚起来,仿佛挂满了鸭蛋。也就是说,它们非得吃掉一筐又一筐的鱼虾,一袋又一袋的稻谷,才肯舍得从屁股后面掏出一个又一个白花花的鸭蛋来。如果不这样,它们就只给你拉粪。每隔三五天,我们就得从鸭棚中起出大堆大堆的鸭粪,如果不及时起掉,鸭粪不到一两个月就叠到鸭棚一样高。想想看,这帮瘪嘴的“土鸟”多么能吃呀,把它们拉出来的蛋差不多全吃掉了!更为可恼的是,它们居然还很是铺张浪费。就说下蛋吧,它们不好好待在家里下,在河里游着游着,咕噜一声就把蛋下在河里了;在海面上走着走着,也不憋一憋,就傻呵呵地把蛋下到海里了。要是下在海面上,那倒还好办,跟在后头都可以捡回来;要是下在河里,可就保不准能拿回了。爸爸有一回亲自下河摸了一段,摸上来五个鸭蛋,我以为再也没有落下的了,可有一天我听说有好几个孩子从河里摸上十几个鸭蛋时,简直气昏过去,禁不住骂起那群鸭子来:“唉,养肥了你们,真像拿钱打了水漂!”
鸭子瘪瘪的嘴在水洼里密密地咂动着,把小鱼小虾津津有味地吃到嘴里,把没用的污水从嘴角漏出去。两百只鸭子像鬼子进村一样,在一片海面上扫荡,不填饱肚子不知回头。这些愣头愣脑的东西在小鱼小虾面前像个无敌将军一样,无论鱼虾在浅水里跑得多快,都会被它们一把扑住,扔进嘴里。那些螃蟹可不怕它们,它们最多躲到曲里拐弯的洞里去,等头顶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过后,它们才出来找吃的,但附近已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全被鸭子吃得一点不剩,它们只好气呼呼地喝一点海水了事。有些青蟹干脆不躲避,瞪着两个大眼睛虎视眈眈地在水洼里候着,一等鸭子嘴巴扫过来的时候,它就用举在头顶的巨螯咬住鸭嘴,鸭子当即喊不出声来,又急又痛直跳脚。这可便宜了我们,跑过去拾起青蟹往篓里一扔,晚上又是一顿美餐。
等到薄薄的一层海水从天边处冒上来,鸭子们的肚子才填得差不多了。我们得把它们往回赶了。这群呆鸭,吃饱了肚子就更分不清天南地北了,直愣愣还是往前走,似乎想跟迎面而来的海水拥抱。海水已经急急地回潮了,我们得赶快把鸭子往岸上赶。吃撑了的鸭子却赖着不走,似乎想在原地安营扎寨,我和爸爸只好做愤怒的“将军”,挥着细竹竿深一脚浅一脚急急地把它们往回赶。那是我们放鸭最累的时刻,走得累了,肚子也开始饿了,可这群呆鸭愣是不急,不分东西南北地挪动着大屁股,极为缓慢地前进着,一些铺张浪费的家伙又把蛋生在海滩上,后面走来的鸭群把蛋踩进了泥里。啧啧,真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