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是大盛的重大节庆,皇室日间宫宴,夜间驱傩;民间日间家宴,夜间游驱傩鬼市,甚是热闹。光合二十四年冬至节更加不同,武宁王栾彧奉诏入京受封,赐宫宴,观驱傩。皇上更是昭告天下,武宁王平叛之功,是以满京城都盛传武宁王之功绩。
转眼已到冬至,姜琰要离宫回丞相府家宴。清晨,姜琰先去拜别太后,又去拜别皇上。光合帝正在光禄阁处理政事,姜琰应召觐见,光合帝与解忧长公主姐弟情谊深厚,姜琰又在宫中长大,光合帝视姜琰为半女,很是疼爱。见姜琰前来,放下政事,与姜琰叙话。
“婧儿要回府?”
“回禀皇上,正是。婧儿刚拜别太后,太后嘱婧儿向皇上请安辞行。”
“恩,婧儿有礼了。依朕看是否辞行亦不打紧,左不过你过两日就回来了。”
二人正叙话,光合帝身边的太监瑞安在门外道:“启禀皇上,这是今日武宁王受封所赐吉服,请皇上过目。”
“恩,呈上来。”
瑞安进殿,一件件呈上吉服,姜琰也随着一观,玄色长衫及外袍无甚特别,只一条玄色腰带,带扣是一对羊脂白玉玉蛾,甚是别致,姜琰禁不住细观。
“启禀皇上,今日封王礼已尽安排妥当。武宁王巳时正刻奉旨入宫,午时初刻行受封礼,未时初刻宫宴,戌时正刻驱傩。”
“恩,下去吧。”
瑞安带人退下。光合帝继续向姜琰道:
“婧儿去吧,在府中住几日便回来,服侍太后。”
“是,婧儿遵旨,婧儿告退。”
由皇上处出来,又遇田祥。
“阿婧,”田祥叫到。此时的田祥,已是一翩翩佳公子。
“祥哥哥,你怎在此?还不去换吉服。”
“旁人封王,与我何干,我着急作甚?左不过我只是观礼,不急。妹妹,晚间同游驱傩鬼市,你别忘记。”
“怎会?放心,偷溜出丞相府易如反掌,倒是你,好好想想怎么溜出宫去吧。”
“你放心,我绝不会爽约。还有一事,妹妹今晚能否一人赴约,每次都带着碧茵,我与妹妹无法尽兴畅谈。”
“啊,那好吧,我一人前来便是。”
“如此甚好。晚上鬼市东头石狮子见。”
“好,一言为定。”
告别田祥,姜琰出了皇宫,登车向外城宫门而去。不经意间,与奉旨入宫的栾彧擦肩。
这边厢栾彧在宫中受封,极尽荣耀,满朝文武皆赞栾彧英武倜傥,年轻有为,觥筹交错,不胜其扰;那边厢姜琰在府中拜过祖宗,用过家宴,便急急换了一身玄色男装来至西郊大宅。吕护已在大宅中等候,二人相见,并无虚礼,至厢房中叙话。
“先生别来无恙?”
“托郡主之福,吕护一切安好,丝绸铺的生意也好。这半年多来,吕护往来北境两次,路径是越来越熟识了。”
“哦?先生莫要卖关子,快详说与我听。”
“呵呵,是,郡主。自武宁王统领北境军至今,西昌与北境无任何战事。栾彧十二岁投军,作战骁勇,在北境颇有威名,此前是因郭易妒能,有意弹压,是以朝廷中鲜知其战绩,其实栾彧训练出来的骑兵,战力不逊于西昌骑兵,再加上栾彧熟谙兵法,常能出奇制胜,因此西昌人对于栾彧十分忌惮,现下栾彧统领北境军,西昌人不敢轻易来犯,就连每年的‘秋猎’都作罢。”
“‘秋猎’?何为‘秋猎’?”
“郡主有所不知,每年入冬,西昌草原落雪后,粮食供应不足,为储备过冬粮草,每年秋天,西昌便命小股骑兵,突入兴庆城中抢劫钱粮,西昌谓此为‘秋猎’。这些骑兵快进快出,从不恋战,令北境军防不胜防,从前郭易为防‘秋猎’,一入秋便主动奉上钱粮草料物资,以求西昌不再来犯。”
“这个老匹夫,真是国之蛀虫。那今年西昌没有来犯,是否是栾彧亦主动给予钱粮?”
“这便不得而知。依吕护看,似乎不会如此。栾彧此人,性格刚烈,宁折不弯,在郭易手下被弹压数年,亦不肯阿谀献媚,更遑论西昌在其手下多有败绩,栾彧未必肯俯就。”
“恩,先生言之有理。”
“另外,栾彧统领北境后,已将之前北境军阵亡将士之抚恤金陆续补足。”
“哦?一介武夫竟有此胸怀,看来当真是我小瞧了他。”姜琰自语道。
“如今栾彧在北境,深得军心民心。”
“恩,多谢先生相告。”
别了吕护,姜琰回到丞相府,天色已暗,换了一身天水碧色女子便装,姜琰偷偷出府,向鬼市而来。京城鬼市,原是民间为驱傩而设。冬至这日,京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上灯火通明,百姓皆来此游玩,且都要带上驱鬼之神的面具,取借天神之力驱鬼之意,是以鬼市上多有售卖面具之商贩。
姜琰来到鬼市东头,在石狮子前等待田祥,至天色完全黑下来,田祥也未出现。姜琰无聊,便独自在鬼市上闲逛。
“这位姑娘,买个面具吧,您看看,都是新描的。”一小子向姜琰道。
“都有何面具?拿来与本姑娘挑选。”
“是是是,姑娘您看,有神荼和郁垒,还有青玄大帝,这都是往年都有,年年如一的,这个,您看,是今年刚有的。”说着,便将一面具奉与姜琰。姜琰随手将一青玄大帝面具戴在头上,接过递来之物。
“这是哪位天神?”姜琰把玩手中的面具,问道。
“这是皇上新封的武宁王啊,这武宁王可不一般,不费一兵一卒,便平定了郭氏叛乱,阻止了叛军南下,保住了京城平安,京中百姓都感念武宁王的大恩,故而今年冬至,便做了武宁王的面具,武宁王战无不胜,足可驱鬼。”
姜琰听了,哭笑不得,道:“武宁王纵然善战,也只一凡人而,怎可驱鬼?”
“姑娘不可妄语,这武宁王的面具,卖的最好,您且看看,这鬼市上,带武宁王面具的人最多。”
“可你们见过武宁王么?不知其样貌,怎绘制面具?”
“欸,姑娘这可难不住小人,小人有一邻居,去过兴庆,听兴庆的人说,这武宁王仪表堂堂,小人不必亲见,只按那相貌上乘者绘来便可。”
“哼,非也非也……”
“欸,听姑娘如此说来,似乎见过武宁王,姑娘快说说,武宁王是何等样貌。”
听闻有人说起武宁王,姜琰身边已经聚来一群人围观。姜琰见此,玩心大起,便信口胡言道:“武宁王其人,身长不足七尺,体壮如牛,虎背熊腰,面黑如炭,满脸虬髯,双目大如铜铃却无神采,口大能容拳却不能成章,总而言之,只一莽夫而。”
一众人等听后不言,皆有疑色。突一低沉声音传来:“小姐言之凿凿,似乎见过武宁王,但具在下所知,武宁王乃一儒将。”众人回首,见一年轻公子走来。
这公子身长八尺,宽肩阔胸,体型魁武,着藏青色长衫及同色外袍,玄色翘头履,面上亦戴着青玄大帝面具,不知样貌。姜琰见他长衫外袍皆是上用的沉香缎,绝非等闲富户公子,心中暗忖难道此人是朝中官员,今日封王礼上见过栾彧?食俸禄千石者方可入宫观礼,朝中此等高官,姜琰尽识得,皆不似眼前人。十之八九此人与自己一样,皆是妄语,未必真的见过栾彧。思及此,姜琰道:
“阁下是何人,如何知武宁王之事,只怕道听途说,未必可信。”
“小姐所言极是,武宁王鲜来京城,在下确是道听途说,但不论如何,武宁王只一凡人而,平定叛乱非武宁王之功,皆皇上与太后运筹帷幄,姜丞相调度有方矣,武宁王只尽吹灰之力而。”
“恩,阁下这番话还有些道理,不似市井愚民。”姜琰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嗳,小姐,您的面具,还没给钱呢?”那小贩叫到。
“拿着。”那青衣公子不等姜琰掏出荷包,已将铜板递与小贩。
“公子这是何意?”
“小姐莫介怀,适才在下唐突,冒犯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青衣男子说着浅揖一躬,“这面具,权当赔罪,且小姐与在下都选了‘青玄大帝’,足见有缘,还望小姐莫要推辞。”那男子声音低沉,却稳重有力,让人无法拒绝。
人群渐渐散去,姜琰说道:“罢了,本姑娘大度,不与你计较,这面具嘛,谢啦。”说罢转身便走。
那青衣男子跟上,与姜琰并行,姜琰也不拒绝,与那男子缓步,边走边看街上各色花灯。鬼市上人头攒动,时不时便有人拥来,那青衣男子身型高大,有人挤来之时,便会有意用自己的身体回护姜琰,姜琰感受到这儒雅男子周身散出的须眉英气,心里不觉有些异样。行至鬼市大街来凤桥上,姜琰有些疲累,不觉放缓了脚步。
“小姐,枯行无趣,不如寻个安静处,歇脚如何。”
“好啊,那依公子说,去哪里好?”
“呃,这可为难在下了,还请姑娘做主吧。”
“恩,那便租条船游河吧。”姜琰说完,便向桥下渡头行去。那青衣男子紧紧跟随。不一时二人便坐在船上,离了渡头,人声渐稀,好在沿河皆有灯光,依稀可视。
“公子可是从北方来京城?”
“呵呵,姑娘睿智,正是。”
“冬至是大节庆,公子必是有要事,才会来京吧。”
“正是,来京处理一件私事。”
“恩,公子由北方而来,必知北境之事吧?”
“只略知一二罢了。”
“从前郭易统领北境,不思御敌守土,只顾敛财,未知如今北境如何?”
“据在下所知,武宁王出身寒门,七岁上便成了孤儿,混迹于兴庆边镇市井之间,靠乞讨度日。从军后总算衣食有靠,便一心守土报国,后纵然被朝廷拔擢,亦不改俭朴之性。”
“公子竟知如此密事?”
“小姐有所不知,在北境,此非密事,军中将士尽知。”
“他当真曾靠乞讨度日?想不到武宁王身世如此凄惨。”姜琰说到后来便是自言自语,她心地善良,看不得旁人受苦,一个七岁孩童,没了双亲,生活中百般苦楚千般折磨,都要自己吞下,能活下来已属不易,竟还能风生水起得皇上器重,如今姜琰方信吕护所言,栾彧的确性格刚烈,且确有过人之处。
“小姐?可是心中鄙夷武宁王出身卑微。”
“非也。本姑娘岂是凡俗之辈?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武宁王出于寒门,凭一己之力得荣耀封王,真是令人钦佩。”
说话间船上小子奉上茶盏,二人饮茶叙话。
“我还听说京城中有些行脚商,常向北境贩货,后来被郭易禁绝,未知如今北境可行商否?”
“如今北境不限行商,但除了武宁王,无人愿在北境行商。”
“当真?那看来栾彧与郭易并无不同,具是靠行商敛财之辈。”姜琰听青衣男子如此说,心下不知怎地,突感失望起来。
“非也,栾彧与郭易大不同,小姐误会了。栾彧如今禁绝北境贩卖丝绸等贵货,只允许贩售百姓所用日常商品,南来商队都觉利润微薄,因此不愿再去北境行商,武宁王只好自行安排。”
“如此说来,这武宁王倒是好心为北境百姓了?”
“正是,姑娘不知,北境数十年来,战祸不断,百姓苦不堪言。除兴庆外,剩余北境四城皆在西昌掌控之下,西昌军队经常劫掠城中百姓,杀人放火,也属平常,百姓朝不保夕,个个如惊弓之鸟。”说到此处,青衣男子声音悲切,似乎感同身受,姜琰不禁抬眼,借着萤火之光,看到一双柔软而深邃的眼眸。
那青衣男子回过心神,转头正对上姜琰的目光,“小姐见谅,节庆之时,在下不该说起这等败兴之语。”
“公子实言,如何是败兴?只愿武宁王统领北境,可以保北境百姓安居。不过有一事本姑娘不能苟同。”
“哦?姑娘有何高见,还望赐教。”
“古语云‘无商不富’,行商并非万恶之源,武宁王一律禁绝丝绸等在北境贩卖,致商队不愿北行,会使得北境之货物也无从贩至南边,长此以往,北境百姓纵然能免于战祸之苦,恐怕还是会衣食不足。”
“小姐所言也有理,可小姐可知,郭易曾勾结西昌,利用丝绸牟利,西昌所获颇丰。”
“此事本姑娘也略有耳闻,此乃郭易之罪,非丝绸之过。若得打通大盛向西的商道,只用一小小丝绸,便可利大盛而损西昌,其力胜过北境军数万雄兵。”
“小姐所言确是高论,在下受教了。可打通大盛向西的商道,绝非易事。”
“公子做如此想么?本姑娘却觉这世上无甚难事,只看是否有心了。”
“那依姑娘看,武宁王可是有心人否?”
“自然是,否则如何能隐忍多年,一鸣惊人呢?”
“姑娘睿智,武宁王当引姑娘为知己。”
“是么?武宁王若当真引我为知己,那我可要说几句逆耳之言了?”
“哦?在下愿闻其详。”
“阁下似乎与武宁王熟识,现下武宁王正在京城,阁下莫不是武宁王的军师?”
“似乎姑娘对武宁王亦很感兴趣,说起来近日京城中,似乎人人都对武宁王感兴趣。”
“呵呵,如此说倒也通。”姜琰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武宁王如今深受皇上器重,可在朝中根基尚浅,且骤然封王,朝堂上多有非议。如今郭、齐两家被灭族,皇上要扶持新贵平衡朝中势力,在这种情势下封王,旁人看着是烈火烹油般荣耀,实则是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恐会万劫不复。再加上西昌多年来在北境势大,如今北境易主,便马上断了西昌的财路,西昌怎肯善罢甘休,必会蓄势一击,此一战倘若大盛胜了便罢……”
“倘若败了,皇上恐会迁怒武宁王,坏了北境多年来无大战事的局面。”那青衣男子接言道。
“正是如此。”
“姑娘见事甚明,在下唐突,敢问小姐府上?”
“小门小户不足挂齿,只是平日里喜研读史书,自觉古今一理,故而今日在公子面前卖弄,公子见笑。”
“说起史书,在下倒想起前朝默语公主,远嫁西域乌兹,辅佐乌兹王治国,又力主打通西域与中原的交通要道,以中原公主及乌兹王后之身份,出使西域各国,使西域各国与中原成为友邦,西域与中原的百姓,不分彼此,和睦相处,百姓安居,其乐融融。”说道此处,姜琰感受到这青衣男子无限温柔。
“相信北境总有一日,会恢复往日的安宁。”姜琰亦温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