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柏苇杭还是会想起那个早晨。
虽然,自己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但......
命运的齿轮,早就在别处哐当哐当地转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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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痛!”
被脚下横七竖八堆放的混凝土预制板边缘重重磕了一下脚踝。
警用手电的强光把黑暗撕开一处缺口,柏苇杭一边摸索,一边观察这似乎数十年未曾有人涉足的半地下室走廊。
墙皮灰黄斑驳,墙裙涂刷着上世纪工业风的墨绿色的油漆,左右两侧木质门框摇摇欲坠。走廊里倒卧斜立着一些老旧立柜和桌椅。
厚厚的灰尘是时间留下的年轮。
一脚踢开一扇木门,这些“时间”便腾空而起,扬散在狭小的走廊里,仿佛数十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扑面而来,呛得柏苇杭喘不过气。
这哪里像是有人的样子?
可是,刚才那个人影,绝对是跑进这个地下室了。
自己不可能看错,因为那个人影在拐进转角楼梯后,又再次探头看了他一眼。
硕大的黑色帽衫,帽子扣在头上,只隐约看到一双平静的眼睛。
就像......
就像生怕柏苇杭跟丢了似的。
反正这地下室只有一个入口。
罐儿里逮王八而已。
“出来!警察!”
“我都看见你了,别躲了。”
“光天化日偷人背包,你以为你跑得掉?”
走廊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柏苇杭手里的强光手电照过去,一个身影一闪,拉倒旁边的木架,消失了。
好哇,玩捉迷藏呢。伸手摸了一下警棍,柏苇杭冲着尽头跑去。
毕竟兔子国可算是这星球上最安全的国家了,从警后,大多数任务或者案件,都是靠技术侦查手段破案的。
像这样的暗巷搜索抓捕实属罕见。反而激起了柏苇杭浓浓的胜负欲。
“有手有脚偷东西,跑?看我一会儿不把你的脸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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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几分钟前,柏苇杭还在兰市冬季清晨熙攘的牛肉面馆儿里。
回忆着昨晚的梦,那是儿时,常梦到的,像连续剧般怪异的......噩梦。
......
......迷迷糊糊。
一片奶黄色。
柏苇杭站在这奶黄色中,摇摇晃晃向前挪着。
孤独、迷茫、困惑。
窒息感狠狠扼住脖颈。压着他发不出声,喘不上气......
......
时隔多年,怎么自己又梦到了这个梦了?
此刻柏苇杭坐在凳子上,只感觉四肢酸痛。
搭档鲁昊挤在出餐口,粗短壮硕的身材顶着肥圆的大脑袋,小胖手摇着小票对窗口内的捞面师傅喊:
“两个二细。”
窗口内的小伙儿快速收着食客的票,迅速记忆着每个人的要求。面条粗细、面量大小、辣椒葱花蒜苗的量。然后飞速和拉面师沟通着。
十几碗面不但不能乱,甚至,哪一碗是谁的也能记得个七七八八。
柏苇杭一直觉得这些捞面出餐的小伙子之精明,稍加训练都能胜任侦查员的部分工作。
他们面对的。可是那雾气腾腾的窗口,挤挤挨挨的人群,窗口前忽明忽暗的雾气中,不断晃动变换的十数个陌生人的脸。
“这可不是一般的记忆力,还要有强大的面容识别、体态甄别能力。”
柏苇杭进刑警队时的师傅,支队副队长张斌曾对柏苇杭这样说。
“曾有不少案子,老刑警们是通过走访牛肉面馆的捞面师傅找到的线索,一张画像和形态描述,这些捞面师傅就能回忆起几天甚至十几天前的很多细节。”
鲁昊进队时,老张已经光荣退休了。柏苇杭有次吃面时和他说起老张的这段话,小胖子却伸出小胖手,指了指柜台上方的监控。
“现在有这个,时代变了我的柏哥。”
是啊,时代变了。
公安监控、小区监控和街边商户装的监控无死角记录着这个城市每时每刻发生的一切。就像每棵树上都蹲着一个捞面师傅一样。机械麻木地看着行色匆匆的人潮。从清晨扫街的环卫工,到深夜呕吐的宿醉客。从指着丈夫破口大骂的女人,到黏腻的眼神拉丝的小情侣。
摄像头像捞面师傅一样,看着,不参与。就像不存在一样,但所有的细节都记录着。
柏苇杭曾经听自己师傅老张讲那些办过的案:什么专门对出租车司机下手的抢劫杀人团伙呀,什么自制土造手枪灭门案呀。
还有他最津津乐道,挂在嘴边讲了无数遍的那个连环强奸杀人案。
“整整二十八年啊,二十八年才抓住这个恶魔。十一条人命!为了这个案子,这些年走访的群众没有几万也有几千。”
“幸好最终还是抓住了。”
这是贯穿老张刑警生涯的案子。每每讲起,他嘴角都有那种人生重大使命完成后的,收敛着的得意。
“可是现在有了这个,时代变了我的老张。”
柏苇杭心里模仿鲁昊的口吻,默默念叨了一句。
如今柏苇杭和鲁昊在刑警队办案,更多的还是和视频监控或通信网络打交道。办案的线索多来自于通话聊天记录、手机定位和各种监控。以前老张他们要几个月才能锁定的嫌疑人,柏苇杭可能只花几个小时,嫌疑人就落网了。
这张无处不在的安全之网,也明显降低了兔子国恶性犯罪的发生率。
不过对于看着福尔摩斯长大的柏苇杭来说,这就像玩游戏开挂一样,赢的意兴阑珊。
“虽然当警察才五年......”
“但我也想退休时,嘴角能有老张那种收敛着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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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偷!他抢我的包!”
细弱但焦急的女人喊声。让热闹的面馆里一阵骚动。
柏苇杭循声望去,一个手里端着面碗刚从出餐口走来的女子朝着门口喊着。金丝眼镜的镜片还沾着些许白雾,但遮不住脸颊泛起的一抹红晕。
赶忙转身往门口看,一个黑帽衫的身影抱着一团粉色的什么东西。一猫腰从门口闪出去。
“好么,还没上班就来活儿了。”
柏苇杭从凳子上弹射起步,追了上去。
留下身后端着两大碗面,一脸懵逼的鲁昊。
撩起塑料门帘,只见雾气里那个黑影跑进了旁边小巷道。
今早要去分局参加一个凶杀案的案情分析会,所以自己和鲁昊都穿着警服。居然有毛贼敢在一身警服的自己面前偷东西,这也太不把警察当回事了吧。
公安大学那一届的体测和格斗,柏苇杭的成绩可是从没掉出过年级前三。
一百米之内不把这小毛贼抓回来,自己大学四年就算是白练了。
嗒嗒嗒……
嗒嗒嗒……
这……难不成......这四年还真就白练了啊……
一般人,柏苇杭半分钟内就追上了,可这个黑影......
始终和柏苇杭保持着,看得到,却看不清的距离。
小毛贼腿脚真不错啊!
柏苇杭不由得提了一口气,加快脚步。
在冬天的夜幕即将褪去的昏暗光线中,黑影左拐右拐进了巷内老旧的厂区家属院。
这是个五十年代建成的国有大厂的家属院。厂子经历了改制、兼并和倒闭。
年轻人如蒲公英纷飞,老年人若老树根枯萎。
这些年陆陆续续旧房拆迁,不夜霓虹和摩天巨筑从周围长出来。只剩下最后这一片家属区称得上是兰市旧时光的印记。尽是些三层砖木结构的白熊国风格赫鲁小夫楼。年久失修,大多已无人居住。
此刻夜幕尚未散去,只有个别转角的幽白路灯和零星窗户亮着光。
像朔月夜海边的渔火,稀疏又遥远。
整个区域正等待最终的拆迁,城市的天际线在这里突然凹陷,像一块儿疤痕,蒙着横跨六七十年的时代的包浆。
“要遭。”
柏苇杭心说不妙。在这种小区里一个不注意,便容易追丢目标。老白熊国风格砖木楼,楼层低矮,因此楼间距就很近。到处都是门洞,很多无人居住的房间窗户玻璃都被游手好闲的醉汉或调皮的孩子打碎了。
一片混乱。
不过幸亏自己跑的够快,每次转弯过来都能看到前方黑影在什么地方转向。七拐八拐之后,那个影子直直跑进一栋楼里。
这楼四周拉着禁止靠近的绳子,墙体上还斜着支了不少粗木。
一座无人居住的危楼。
咳嗽一声都怕它塌了。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冲淡了浓重的夜幕,视野渐渐明亮起来。
那个黑影在楼梯口消失。
但,又再次探出头来望向柏苇杭。黑色兜帽下一双眼睛反射着冬季最寒的晨光。
柏苇杭这下看得很清楚。影子没有上楼。
他进入的是向下的楼梯,消失在半地下室的那黑黢黢的阴影里。
“腿脚不错,可惜脑子不好。自己钻死胡同啊。这下看你往哪跑。”
柏苇杭抽出手电,也钻进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