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走廊里静悄悄的,伊月却沉不下心,她越想越后悔,责怪自己胆怯,不敢指认屠夫。

她无暇顾及其他教室投来的异样目光,快步穿过走廊,班主任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她跑上楼,经过六年级的教室,来到校长办公室。

门开着,她看到班主任站在校长面前,就像早上自己站在他面前一样低着头。办公室里还有副校长和教导主任。

副校长从教多年。她面容整肃,不苟言笑,着装简朴,与班主任如出一辙,这仿佛是时代的印记。

教导主任身材五短,方脸直眉。他长年携带藤条,声称学生和牛一样野,他们的管理方式应该也一样。他此刻就像被关进笼子的牛那样坐立不安,不时走到窗边关注校园的情况。

伊月敲了敲门,老师们都抬头看向她,班主任上前问:“你来做什么?怎么不去上课?”

“又来了,又来了!”校长从椅子上坐起身,埋怨道,“你们整天把学生往这里送,真是想要累死我。这个又犯了什么事?”

他看了伊月一眼,从他立刻回避的目光中,伊月明白他绝不会再看自己第二眼。

她不常见到校长,只知道他身材微胖,面色圆润。每当有重大典礼时他总会第一个发言,每当他站上讲台就会有学生代表送上花篮,每当他开始讲话就会有老师拿着照相机拍摄。

班主任让她回去,但她不肯,两人僵持不下。

副校长说道:“让她到我这边来吧。”

伊月走过去,副校长安静地看着她,拿出手帕替她拂去面上的灰尘。

校长看在眼里,他对教导主任说:“你去通知各班主任,放学后到这里开会。”对方立刻像摆脱缰绳的牛那样狂奔而去。

他又招呼班主任上前,然后问:“今天你班上打架那个是留级生?”

“是的。”班主任补充道:“我刚才和他谈过话,已经让他先回家了。”

校长点点头,又问:“听说他讲到以后会继续打架?”

班主任小声回答:“应该不会。他虽然成绩不好,但也不喜欢惹事。”

“你说的不对!”校长摇头摆手,显然很不赞同,他给出自己的见解,“应该说虽然他不惹事,但是成绩不好。至于你说应该不会,别人提起这个学校,只会说我的学校。上面的人追究原因,只会认定我的学生。”

他停顿片刻,放缓语气继续说:“现在事情闹得很大,教育局肯定会调查。我们要给别人家长一个交代,他的家长什么时候到?”

班主任挠着头发,似乎很为难:“他们来不了。我去家访过,他家里就一个爷爷,耳朵还听不见。”

校长语气轻快地说:“耳朵听不见和签字有什么关系?他能来签字就行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他能签字就行。”

他说完就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表单开始填写。

伊月走到办公桌前,清楚地看见是一张退学通知书,她几乎哭出声:“这件事都是因为我,请你们听听我的解释。”

校长不解地望着她,班主任说:“这是我们班上的同学,我们不妨听听她的说法。”

伊月说明了事情起因,校长始终低着头,一只手敲打桌面,一只手填写表单。

“原因不重要。”校长终于开口,“事实是他参与了打架,不仅下手很重,而且不知悔改。”

“那如果,”伊月说,“如果他能够悔改,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校长无奈地笑笑,说:“他悔过与否是他的事,开除他则是我的工作。我也于心不忍,但这也是为了维护校园秩序。”

“可他是因为要保护我才打架的。”伊月无力地辩解,“如果他不动手,那被打的就是我。”

“我已经说了,原因不重要。”校长已经写好表单,他挥挥手示意到此为止。

伊月无法反驳,她想向班主任求助,可对方也是满脸无奈,她又望向副校长,对方回给她一个微笑。

副校长说:“我们应当了解前因后果,那位同学动手是不对,可如果他为了制止霸凌,那就情有可原,我们不能总是等到事情发生再去追责。”

校长面露难色:“你们一个个真是…那你说也怎么办?”

伊月见副校长微笑望着自己,她瞬间会意,大声答道:“请给知行同学一次机会,我保证他以后不再打架,不再迟到早退。”

校长轻笑,抬眼看向她,轻蔑地反问:“你能保证?你怎么保证?你今年才多大?”

伊月愣在原地,低头揉搓着衣角,她知道无法作答,转身想要离开。有人牵住她的手,她抬眼望去,只见副校长不知何时来到身侧,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再次面对办公桌。

伊月心想:她总是一脸严肃,笑容也不会溢出眼角,但她的手这般温暖,这温暖仿似能直抵人心。

副校长说:“我相信她能做到并愿意提供担保,此次事件由我面对家长和教育局,如果下次那位同学再惹事,我会亲手开除他。”

不待有人应答,她径直上前,将退学单撕得粉碎。

她俯身摸着伊月的脸颊轻语:“对你们来说,鼓起勇气是再困难不过的事,不要让自己失望。”

校门前的缓坡两侧是杉树林,在相距不远的前方,横亘着铺满碎石的大路。每到放学时刻,同学们就挤在路口,热热闹闹地道别,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伊月转过路口,追随顺路的同学,与他们结伴同行,听他们叽叽喳喳。每次经过路口,就有同伴挥手道别。道路纵横阡陌,同伴逐渐减少,交谈声也越来越小。过不多时,走进泥土小道后,她的身侧再无同伴,耳畔也只剩簌簌落叶声。

她能清晰地看见庄稼田、稻草人、白杨树、碎石堆、水渠、石桥等等路标。当它们沉入雾霭,模糊身形,就只能看见坑洼不平的小道,荒草丛生的路口,以及循环往复的场景。

她往前走,看到尘土飞扬,就知道是返程的校车。与她同村同龄的孩子,他们的家长多在外地。他们虽在镇上读书,但玩游戏时也会找她。

她和伙伴们在捉迷藏,或者扔沙包时,会偶尔遇见归来的家长。大人们来到孩子面前,先是怔怔地望几眼,然后感叹一番变化,最后用沙哑的嗓音发问:“还记不记得我?有没有想我?

她的伙伴神情慌乱,他大概记不起来者何人,而又顾忌称呼的含义,只能眼神闪躲地应许。

但他只是当时恍然,很快就会高兴,因为家长会带回礼物,以及陪伴。

开心总是短暂,离别很快到来,他开始郁郁寡欢,持续很久。那段时间,等待亲人的时间,他应该很孤单吧?

等待啊等待!和亲人分开真是残忍的事情。

伊月难免想到爸妈,他们虽然在家,却绝没有别人的温柔。

倘若让他们离家,出门工作一年半载,他们会有改变吗?

他们是否也会望着她泪水涟涟?是否也会陪着她呢喃细语?是否也会牵着她穿过浓雾?是否也会守着她安然入睡?

她无法想象那番情景,只想起他们的呵斥:“你好吃懒做,成绩还差!”

成绩啊成绩!和爸妈同住也是可怕的事情。

她走过石桥,来到路口,选择前方有斜坡的道路。

她爬上坡顶就能看见自家的村庄,村庄的房子错落有致,落下的是无人居住,常年挂锁的破旧房屋。

她也能看见自家房子,一栋三层高的楼房,最上层是防雨天棚,外表是红色砖墙。房子一面侧向路口,另一面与荒废的瓦房相邻,每到夏季就会爬满植被。

她还能看见自家宽敞的后院,后院总是有几间空房,亲戚们春节回家就会住在那里。

亲戚们出门在外,虽偶有回家,但只在春节时团聚。他们总是很匆忙,在除夕下午陆续返家,晚上吃过团年饭,在后院住上一晚,第二天上午去山上祭拜,吃过午饭就陆续离开了。

她穿过村落前荒芜的田地,沿着小径走到自家前院,看到爸爸坐在台阶上,身边摆放着若干袋稻谷。他也许坐了很久,地上堆积着许多烟头。

爸爸不时望向路口,看到她就露出笑容。他招着手,指着麻袋,喜出望外地喊:“喂!快过来帮忙!”

他向来呆滞的面容神采飞扬,大概是在吵架中占得先机。但那张笑脸随时可能发怒,伊月不敢怠慢,快步跑上前,她刚踏上台阶,就听到断喝声。

“你不要管!”

她抬眼看去,只见妈妈抱着小孩,坐在廊檐下瞪着自己,她顿时手足无措地愣在当场。

“我叫我女儿帮忙做点事怎么了?”爸爸很生气,他黝黑的面孔横眉竖目,浮现怒容。但他佝偻着腰,目光飘忽,显得底气不足。像是为了壮胆,他推倒了身前的麻袋,又立刻上前查看有无洒落。

他是笨拙的。

“我可指望我女儿做女孩该做的事。”妈妈处变不惊,她用手指逗弄着怀中婴孩,在婴孩的衣袖上划来划去并优雅地笑着,她对伊月吩咐:“去把书包放好,然后去摘点辣椒。”

她是高贵的。

伊月知道,这两件事她都要做。并且无论先听谁的,都会惹怒另一个。现在她饿了,选择先去摘菜。

笨拙的爸爸更生气了,为了表达不满,他把袋子踢倒扶正再踢倒,似乎在向妈妈展示,什么叫男孩该做的事。

堂屋原本宽敞,但因桌椅乱摆,杂物堆积,显得有些局促。墙壁上挂着几副风景油画,还有“家和万事兴”的牌匾,牌匾下贴着几朵“小红花”,它们褪色、蒙尘、摇摇欲坠,似与暗沉的墙面融为一体。

伊月见此情景,心下戚戚然。她还来不及伤感,催促声就紧随而至。

他们家平时在堂屋围着方桌吃饭,倘若有客人到访,就从后院最外侧的房间搬出圆桌,那个房间堆满了亲戚们留下的桌椅板凳。

它们和主人一样难以露面,刻在其上的名字也慢慢模糊。它们呆在幽暗阴森的角落,随着年深月久,逐渐布满灰尘,逐渐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