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伊月坐上餐桌,天色已经全黑。她观察了一阵,爸爸神态悠然,妈妈蛾眉舒展,看来他们都已经消气。
她试探着说:“我今天在学校……”
爸爸摔下酒杯,瞅着屋外嗤笑:“你考试又没及格?”
妈妈扔掉筷子,望着房顶叹息:“你们班又要交钱?”
伊月赶紧说:“不是!不是!我在学校挺好的。”
爸妈继续大快朵颐,他们始终没有看她,甚至因为片刻的默契,他们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
伊月并不感到意外。每次新学期报名,爸妈都对她约法三章:“不要惹麻烦!不要和别人比!不要让老师请家长!”
她只想凭借残存的勇气做点什么,但他们冷漠地将她的幻想抹去。
她顿时觉得:爸爸的眼袋更大了,抬头纹更多了,妈妈的身材更臃肿了,脸也更宽阔了。
她想自己心情复杂,也是受他们的影响。他们总是善变,想到哪说到哪,只是他们顺着话题,总是奔向差的一面。
她不敢提学校,但念着别人的评价,很想做出改变,于是在场面安静后,她询问妈妈:“你明早能不能帮我梳头?”
妈妈斜睨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坐在对面的爸爸:“你觉得她需要梳头吗?”
爸爸正费力地啃着骨头,没抬头就含糊不清地回答:“我觉得挺好的。”可能觉得过于敷衍,他抬头看了一眼,补充道:“梳一梳也挺好的,她这样确实不好看。”
妈妈转头宣布结果:“你听到了?他说挺好的!我们给你剪短发,就是因为不用梳头。”
“我看她都跟你说了。你看看她,是不是应该?”爸爸问得十分谨慎,显然只是对意见被无视感到不甘。
“应该什么?她怎样?她不好看不是因为随你?随你能好看到哪去?”妈妈很不满被质疑,何况是这点小事。
“我也就随口说说,你看你激动什么?”爸爸陪着笑脸,显然也觉得这是小事,不值得为此争吵。可他还是挨骂了,也许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转头喝问:“难道你自己不会梳头吗?”
伊月不想回答,但对方伸着脑袋,像猎人那般耐心,她只能轻声说道:“可是我没有时间。”
“没有时间?”爸爸像捕获猎物那般炫耀道,“我在你那个年纪,每天四点起床,每天自己做早饭,每天都等着学校开门。”
伊月小声嘟哝:“我也每天做早饭,而且你现在都不会扎辫子。”
爸爸摸着稀疏的短发,一时语塞。他果然是笨拙的,想不出自己的话,他用师承妻子的金玉良言说:“真应该把你嫁出去,一天天就知道气人。”
“你们要是不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怎么会有人要呢?我要是嫁不出去就会一直在这白吃白喝。”伊月不怕爸爸说这句话,他跟村里的媒婆不熟还总是私下埋怨对方给自己介绍的媳妇与当初承诺的相差甚远。
“你这么会说话,怎么不会学习?”爸爸突然变得口齿伶俐,“老师年年给你的评价都是‘该生学习认真,方法欠妥,需勤加练习。’”
“意思就是成绩差。”妈妈加入谈话,一语道破本质,“你们老师可真温柔,他下次再来家访,我们就留他喝两杯,告诉他替孩子开脱没用,多布置作业才是正确方法。”
爸爸已经喝了两杯,目光涣散,开始追忆往昔:“我们老师当初怎么评价我的?他写我平时不用功,但成绩优秀,他说我有天分,稍加培养就是栋梁之材。”
伊月惊叹道:“这么厉害啊!”
妈妈轻蔑地说:“你还相信他?不就是抄袭嘛!到升学考试换座位就显形了。”
爸爸有些恼羞成怒:“说了几遍了?那次是发挥失常。就考砸了那么一次,就让你这从不及格的笑话了大半辈子。”
妈妈从容地说:“我可没打算笑话你,是你自己在孩子面前炫耀。这叫纠正!”
“但她成绩不好是真的。成绩不好就会跟你一样,什么都不会,脾气也不好。你是运气好,碰到我这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爸爸不知追逐到了何年何月的往昔。
“你……!”妈妈情绪激动,“当初要不是我爹妈夸了你这么一句,我的命也不会这么苦。要是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非得气的活过来不可!”
她似乎想到那副场景,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伊月说:“她成绩好不好,反正都要嫁出去的,她读不读书都一样,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想让她好好读书。”爸爸似乎喝多了,言辞间竟有一丝期待,眼中也浮现一缕关切。又或者他觉得这是“好男人”的做法。
“然后呢?你还供她读大学不成?”妈妈当然不承认对方是“好男人”。
“我没想那么远,以后的事谁知道啊?”爸爸语气很轻,但他提到“没想”和“以后”,这两个引发争吵的关键词。
妈妈立刻发难:“没想那么远?你整天在想什么?就知道打牌!要不是我去叫,你是不是等稻子发芽才肯回来?以后都不用下地了,出门就有饭吃!
爸爸看向卧室,小声辩解:“我还不是想赢钱给孩子买好吃的?”
妈妈冷笑着回应:“好吃的?孩子哭了不哄,孩子饿了也不做饭,你哪一天关心过他?”
“这锅里的骨头不是我买的?”
“你就记得今天赢钱,以往输钱怎么不提?”
“真是无理取闹!”爸爸摔门而去。
“把家里收拾好!”妈妈不甘示弱,她迅速吃完晚饭,将小孩托付给伊月,嘱咐她一定要呵护备至,很快也出门了。
伊月走进卧室,看着熟睡的婴孩心想:“他们这么吵,你却不哭不闹,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已经习惯了。”
她打扫着空荡的房间,目光很容易看到墙壁,很容易看到墙壁上的牌匾,很容易看到牌匾下方的“小红花”,很容易想起将它们挂上墙壁的场景,很容易想起那副场景的温馨,很容易想起她在除夕打扫时,是如何一遍一遍将它们还原至最初的模样。
那褪色的,蒙尘的,摇摇欲坠的,恰恰是她往昔的温馨家庭啊!它们在记忆中似在昨日,她相信它们总会回来,但已经过了那么久,久到她无法回忆起当时的只言片语,只记得阵阵温声软语,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在她脑海不时浮现,在她眼角不断滴落。
她想是自己不懂事,才会显得特别矫情。大孩子们就从不伤感,甚至能嬉皮笑脸地谈起自家争吵。也许他们知道,伤感也好,矫情也好,都不能解决麻烦,沉溺于负面情绪,痛苦的只会是自己。
其实她能早起也能梳头,只是家里唯有主卧摆着一面落地镜,而爸妈不允许任何人惊扰自己。镜子上方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当时两人青春靓丽,笑得那么开心,眼中充满希望。
他们当时所渴望的,肯定不是眼前的未来,为何他们不能重拾当时的愿景,反而放任各自在争吵中变得面目全非呢?按他们的说法是因为生活。
生活啊生活,你真是可怕!轻易能让亲人天各一方,轻易能让夫妻反目成仇。但大人们说起你的残酷,又未免言过其实。他们何尝没有心甘情愿?你固然残酷,却也美好,只是残酷能够口耳相传,美好只能自己体会罢?
伊月正想赞美生活,结果看到镜中的自己,看到柜台上幼时的照片,她立刻感叹:“生活确实残酷!”
要是能像公主那样拥有白皙的面容和柔顺的长发该多好啊!自己的肤色像生锈的铁,头发像刺猬的刺,也没有漂亮衣服。
“我无法像公主那样被人仰慕。”她感到痛苦,甚至比一遍遍梳理打结的发丝更痛。
她梳好头发,在沙发上写作业,想着沉重的事情,双眼也缓缓合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谁拽着她的头发,她下意识打掉对方的手,余光瞥见将要坠地的弟弟。她猛然惊醒,拼上最快速度,但还是慢了一步。
弟弟摔在地上,当时就开始哀嚎,她赶紧查看,没在小孩身上发现伤口,而且沙发很矮,周围也全是地毯。但弟弟越哭越大声,怎么都哄不好。
她索性不管了,就让他在那哭,然后赶紧补作业。还没等她开始写,爸妈就匆忙回家了,他们不在一处,却能不约而同,显然都是心急如焚。
“你在干什么?没见你弟弟在哭吗?”妈妈火急火燎地问,同时把孩子抱在怀里安抚,孩子像受着委屈见到主持公道的人那样哭得更伤心了。
“我要写作业,他刚才摔倒了,哭一阵就好了。”伊月小声解释,“而且他也没有流血。”
“不是让你看着他吗?”爸爸丝毫不愿承认自己不是最关心儿子的人,“让我看看,他摔到哪儿了?”
“我刚才睡着了,没有留意到他。”伊月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徒劳。
“你怎么回事啊?连孩子都看不住?”妈妈火冒三丈,爸爸竟然比她更快发现了孩子的痛处。
“是他自己摔倒的。”伊月不想解释了。
“你还犟嘴?没听见他哭了吗?还写作业?你的作业能有多重要?”妈妈已经胜券在握,因为孩子在她怀里不哭了。
“你妈妈说得对,你肯定要先照顾他。”笨拙的爸爸只能认清现实。
她的爸妈只在这件事上相当有默契。在刚过去不久的暑假,在这孩子半夜会哭闹的那段时间,她比他们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多。
每当小孩哭闹,他们找她就像牙疼的人半夜敲诊所大门那样拼命,只不过是将“把牙拔了”换成“把他哄好。”
她比他们更清楚,只要小孩哭闹完,很快就能入睡。只要安静下来,小孩很快就会停止哭闹。
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她达成默契的父母一致认为她留在这里小孩随时会哭。于是她被请了出去,她的房间在二楼,楼上灯光昏暗。
家里的猫总是蜷缩在她房间的某个角落,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抱起它。她轻声问:“可你为什么不会烦恼?你也没有伙伴啊?”猫只会喵呜喵呜的回答。她一松手,猫就离开她的怀抱,翻下楼梯,越过窗檐,消失在夜色中。
皎洁的月光铺洒在群山间,它们的脚步无所不至,却也无法抵达拒绝它们的角落。就像她难以诉说的心情,如何将它送往愿意倾听之人的耳畔,在绵延的群山中,唯有沉默予她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