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翌日,伊月早早出门,她选择绕道而行,可无论她怎么绕,总归要去学校,要面对同学们,要兑现难以实现的承诺。

她会有这样的疑惑,不知家庭和学校孰轻孰重。它们都像晨雾般飘忽不定,时而淡薄,时而浓密,时而显露美好,时而迷住双眼,时而能让如梦似幻的前程自心潮涌现,时而会将悬而未决的心情以悲伤延续。

她在家里不谈及学校的事情,在学校不去想家里的烦恼。她时常想,若然它们任意一处能有好的改变,她都能因着欣喜将它视为生活的全部。

她边走边想,还是离校园愈来愈近,校门外已经有同学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加快脚步,将嘲笑与挖苦视为耳旁风。

她走进教室就发现知行正端坐在课桌前,现在时间尚早,教室里的人不多,对方显然是在等她。

她一放好书包就向知行道歉,知行却不以为意说:“你真是多管闲事。现在别人都知道你求情的事了,要是你爸妈知道了,他们肯定会觉得丢人。”

“他们肯定不会知道,他们从来不关心我的事,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会和别人一起笑话我。”伊月从对方语气中能明显感觉到担忧甚于埋怨,她轻声地问:“你还好吗?”

知行的眼睛一闪一闪,答非所问:“你的头发好乱。”

“是吗?我昨天忘记梳头了。”伊月心虚地回答,她不仅没梳头,作业也没写完。

“我看你应该把它们打理一下,不然等会其他人又得笑话你。”

“我去向班长借梳子。”伊月不知哪来的勇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公主正拿着课本温习,听到来意,她让伊月坐在身旁并亲自替她梳头,动作轻慢。她提醒伊月不要和坏孩子有过多的往来。

“要他们改变太难了,但让自己改变却很简单。就是那句话,变好很难,变坏却很简单。”伊月还是第一次和她离得这么近,她的声音多么轻柔啊!

伊月说:“我也想变成你那样的人,漂亮温柔招人喜欢,可你的身边总是围绕着那么多人,我很仰慕你,但也担心你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我不会看不起任何人,也不觉得你对同学的保证是大话,我想你能够做到,因为你有勇气那样说话,换成是我绝对办不到。我要是有勇气,你也就不会被欺负了。”

公主没有取笑她,于是她觉得其他人的取笑变得不值一提了。

她紧紧握住公主的手说:“你真是太好了,是我见过最美丽最温柔的人,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吗?”

她没有听到回答,她被粗鲁地拽了出去。和班长同桌的女生急匆匆地赶来,她那么赶,可能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她用眼睛瞪着伊月,那神情仿佛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她不停地用书本拍打不速之客接触过的地方,甚至找来扫把将周围打扫了一遍。

伊月没有听到回答,可也没有勇气问第二遍。她没有勇气成为公主的朋友。

她默然回到座位,山猫从前排转过身,拿出一条毛毛虫来吓唬她,她一点也不害怕,抓起来就扔到窗外。山猫顿时来气了:“好不容易才带来的,你吃错药了?”

“我是吃错药了!怎么着?你有本事也去吃啊!”没能成为公主的朋友让她失落极了,可是她离成功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多么不甘心啊!

“神经病!丑八怪!”山猫大喊道。

伊月不想搭理他,知行却站起来对他说:“你说话客气点。”

“怎么?”山猫腾地一下也站起来,“我和她说话碍你什么事了?你这么在乎她,是不是喜欢她?”

在学校这句话等同于宣战。知行握紧了拳头,要不是伊月拉着他可能就要动手了。

同学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有人跟着起哄:“留级生快动手啊。”

“谁要说我喜欢刺猬,我听了肯定打他。”

“要喜欢也是喜欢公主啊,刺猬那么难看。”

“怎么?动手啊!”山猫继续挑衅道,“你不是很有能耐吗?还不是靠这个女人才没被开除,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带着留校察看的处分待到毕业吧?”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压低声音说,“早点解脱不好吗?反正也没人管你。”

等山猫说完最后一句,伊月已经拉不住了,她闭上眼睛,深感无力。但她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打斗声,她睁开眼睛,发现知行没有动手。

他们仍然隔着课桌,只是离得很近,几乎面对面了。她听见知行说:“你可以说我,无所谓。但你不能侮辱她!”

“我说实话怎么了?大家都这么说,你怎么不去把其他人都威胁一遍呢?”山猫肯定觉得自己不是孤军奋战,尽管其他人目前仅仅只是声援。

“至少在我面前,你不能这么说,他们也不能这么说。”知行看了一圈围观的人,所有人都回避着他的目光,他又把目光放到山猫身上。

“你说得对,我没人管,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而且随时会被开除,但我一样可以打你。过后你可以找帮手揍我,无所谓!我已经让你付出代价了。”

山猫动了动嘴唇,他似乎很想尝试一下,但最终在没有同桌的座位上乖乖坐下了。

“随他们怎么说,你用不着这样的。”伊月小声说道。

“你就是太软弱才被他们欺负。”知行似乎很生气,“而且我也不是为了你说这些话,他们就是看准我做不到,就是想让我被开除。”

伊月顺势问:“那你能办到吗?能做到好好学习,不打架闹事,然后顺利毕业吗?”

知行反问:“你既然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地许下承诺?”

“因为你可能被退学,而我不想失去朋友。”

知行同学说:“你至少得问我,是否能够做到那些事。”

伊月笑着说:“我相信你能做到。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知行同学并不开心:“朋友?真是新鲜的词语,对我来说它只是累赘。”

“我想你终有一天会改变看法的,”伊月诚恳地说,“因为你真诚,热心。不管在哪里,你都不会没有朋友的。”

“是吗?可我并不优秀。如果你觉得我能像你承诺的那样去完成学业,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知道自己让你为难了。”伊月低下头说道。

“你看你,又垂头丧气了,这不是你的错。”知行同学叹息着说,“其实吧,我可以去尝试。”

伊月觉得自己听错了,赶忙抬头问:“真的吗?”

知行同学别过脸:“但事先说好,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需要改变。另外,即使我能够做出改变,那也不是因为喜欢你。”

“我知道!你大概只是可怜我,可是知行同学,即使如此我也开心,因为我终于能在生活中看到前进的道路。”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学期结束。

“所以呢?你那位同学真的改变了?”戴着眼镜坐在缝纫机前织毛衣。自记事起,这就是伊月见到奶奶时最常见的画面。

“至少这两个月没被老师点名。”伊月将一杯开水放在奶奶身旁的书桌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您说我是不是很厉害?改变一个人原来这样简单。”

“因为你们还小,孩子总是容易改变。”奶奶说道。

“要是我碰到解不出来的题,他还会帮忙请教老师同学。”

“看来是个挺不错的同桌。”

“我期末考试及格了,您觉得需要要换座位吗?”

“好同桌总比好座位难得,不过还得看你。”

“我看也是不换,同学们都想和我同桌,要是他们为这件事闹别扭,那可是罪过。”过往谎言的堆积使得伊月不会感到心慌。

“你爸妈今天真不回来?”奶奶显然不想管什么罪过。

“是啊是啊,真是难得的时间,我把家里收拾好就过来了,我能在这边睡下吗?”

“一般来说不行,但今天例外。”

“您就是赶我也不会回去,那座房子空荡荡的,又黑又安静,我害怕。”

“多大的人了,也不嫌丢人。吃过饭了吗?”

“吃过啦!您已经问过了,同一个问题问两遍,也不嫌丢人。”

“这小丫头!”奶奶生气地拍了拍她的头,“站起来我看看,这件毛衣合身吗?”

“有点小,但是还好吧。”伊月站起来转了两圈,“今天爸爸还说因为您没有给他们打毛衣,所以他们才会感冒,他说您太偏心了。”

“随他怎么说,他们怎么敢把你一个人放家里?”

“因为弟弟病了,他们去了镇上的医院陪护。”

“多大点事啊,明明只要一个人。”

“他们都很担心。”

“他们多半看是谁没去,那另一个人就占到理了,下次吵架时就有由头开脱了。”

“不知道,但这样挺好的,不然的话我也不能在这里住下。”

“鬼丫头!我女儿可都没像你这么缠人的。”

“她们也不常来看您。”

“她们出嫁了,有自己的事要忙。”

“我就是出嫁了,也会常常来看望您,我会专门过来看望您。”

“等有那一天吧,你怎么不想着看望你妈妈呢?”

“因为她不好,偏心她的儿子。”

“连你也这么想,难怪女儿们不来看我。”

“您也是偏心儿子吗?”伊月不敢想象,奶奶对自己的儿子们是一点好脸色也没有的。

特别是她的爸爸,每次挑水和送粮食都要带上她,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要是奶奶叫了他,他就特别紧张,说话都结结巴巴的。

“也许吧,可是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这样的家庭,又哪有偏心一说?你大姑家的孩子你还熟悉吗?”奶奶突然问。

伊月摇摇头,她可能见过但确实不熟悉。

“前几天来看过我,个子窜得老高了,我也认不出来了。你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还有印象吗?就过年聚一块的那些。”

伊月再次摇头,因为他们一年一个模样。

“孩子们慢慢长大,我也一年一年变老,没多少时间可活了,你找个时间和他们多认识认识。”

“哪里?您还要长命百岁呢!”

“哈哈,你这丫头讨厌时是真讨厌,讨人喜欢时嘴巴也甜。”

“那您是喜欢讨厌时的我呢还是喜欢讨人喜欢时的我呢?

“都不喜欢,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过来的好。”

“那就没人来陪您说话啦,您一个人住这里,从来不觉得孤独吗?”

“当然会,但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了。”

“等我长大了就带您去看风景,我可以雇人抬着您,或者买一辆轮椅推着您,也可以自己背着您。我们要走遍大江南北,您说好不好?”

“好好好!”老人脸上都笑开花了,“我去翻下衣柜,有合适的就给你改件外套,我要是不做这些,怕是他们也绝不会给你买新衣服的。”

“他们自己也没有新衣服。”伊月小声地说。

奶奶叹了口气说:“他们没有新衣服和你没关系,他们没有你也应该有新衣服。”

她取出衣服开始裁剪,但即使再心灵手巧也无法更改面料陈旧的事实。除了穿上它的人,谁都能一眼认定那是旧衣服。

奶奶忙碌地踩着机器,伊月在旁边复习,她一点也不觉得吵,反而觉得安宁。

无论在何时何地,她只要想到这样的情景都觉得温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她祈祷时间能走得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