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楼。
楼下依然人声鼎沸，但此时三层掌柜的专属包厢里头，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蒋冕，这是要清算咱们了！”说话的是武定侯郭勋，祖上为开国侯郭英，是个莽夫型的猛将，在将星云集的洪武朝，他根本就排不上号。
是不幸也是幸运，就因为他排不上号，到了朱棣靖难后，他也没怎么遭到清算，只是被罢官回家，子孙也都没有受影响。
郭英临终前留下两个遗训，其一，子孙都要读书。其二，想尽办法把跟皇室做亲家。
前者是为了改善家族的莽夫基因，后者么，纯粹是看徐达赌中了永乐这个女婿，一门两国公飞黄腾达眼气的。
后代子孙很好的执行了两条遗训，几乎每一代都有跟皇室联姻的，男的当驸马，女的嫁皇帝，家族世代在京营任职，到了郭勋这一辈，已经彻底掌握京师团营，是大明朝军队体系中绝对的大佬之一。
“清算就清算，又能如何？”旁边的人老神在在，还有心情喝茶，拿起茶盏吹了一下沫子：“流水的阁老，铁打的勋贵，还怕他们不成？”
“哎呦，定国公啊，您是铁打的勋贵，咱们不是，您是不着急了，也别不管大伙啊。”这位是长宁伯周瑭，他是孝宗母亲周太后的弟弟，算是外戚，周太后去世多年了，其家族已经没落了，就靠着一点皇庄，田产，丝绸生意过活了，蒋冕动田产，无异于在他心尖上剜块肉一样。
而定国公就不同了，这一脉承袭徐达，一门两国公之一，而且还是支持靖难的那一支，朱棣造反成功后，为了感念小舅子通风报信，赐封定国公，留在了北京城，世代掌握五军都督府，这个底蕴，可不是郭勋那种摸爬滚打费劲巴力起来的能比的，可以这么说，只要他不造反，什么事儿都动摇不了他。
而且，这次新皇登基，定国公还是迎立群臣之一，那可是早一步就舔上的，更是有恃无恐了。
“在座都是勋贵，都指着陛下吃饭，谁管谁啊？”定国公徐光祚抿了口茶水，似有所指，道：“我倒是觉着有敬酒吃的时候，还是吃敬酒，少了几亩田也饿不着，非要争这点，毁了家业值当么？”
“您倒是不计较，咱们家底薄，经不起这番折腾。”这人眼尾斜吊，指尖掐着颗核桃大的东珠，嘴唇又薄又没血色，一看就是酒色掏空了身体，正是张太后的幼弟张延龄：“我大哥也是这意思，这会儿正入宫见太后呢。”
“那敢情好。”郭勋立刻接话，道：“哎呀，您兄弟二位家底儿可是太薄了，皇庄不挣钱，盐铁也不挣钱，军需更不挣钱了。要不咱们就让寿宁侯费心，帮大家伙也都求个情，到时候看看要多少钱，咱们直接孝敬了，也好帮衬帮衬。”
“好说，你上奏一本，把三千营让出来，你的事儿我们兄弟包了。”
“蹬鼻子上脸是不是？”郭勋一阵阴阳反被怼回来，登时破防了，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开干，旁边的成国公朱辅、泰宁侯陈璇等人赶忙拉着，张延龄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这两下子不是人家对手，看有人拉着，跳着脚骂了两声扭头跑了。
这种情况，已是不知多少回了。
内阁看勋贵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勋贵为求自保也得开会商量，但几乎每次，张勋都得跟张氏兄弟干起来。
说起俩人的仇，还得从张氏兄弟试图染指京畿防务开始。
孝宗皇帝一生就只有张太后一个女人，只有朱厚照一个儿子，他这人其他方面都算得上是明君，唯对自己的妻子儿子是毫无底线的纵容。
张氏兄弟凭着姐姐的关照，最开始经营皇庄，后来插手盐铁，再后来盐铁也满足不了他们了，趁着朱厚照对军队感兴趣的机会，他们开始琢磨起军需了。
就是这时候，他们触及了军事勋贵的利益。但有朱厚照保着，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
直到朱厚照临终之前，这俩人试图说服朱厚照下旨让他们掌管京畿防务，张勋等人彻底坐不住了，一起求见朱厚照陈述利害，朱厚照可能也是回光返照清醒了，没下这个旨意，否则嘉靖能不能当上皇帝可就两说了。
“我就说不让他来，你们偏让，这张氏兄弟，我早晚干死他们！”张勋虽然从小读书，但这武将的痞气是基因里带的，生气就破防，破防就把四书五经忘个干净，骂人的话确是信手拈来。
“不必生气。”徐光祚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你当他能蹦跶几天？”
“怎么？”
“你呀，还是看不明白。”徐光祚终于直起腰来，拍拍张勋的肩膀：“你记着我的话，在咱们大明朝，外戚是进不来军队的，他们就像那蚂蚱，年年有，年年没。”
“陛下有生母，陛下也得娶亲，等有了新的外戚，旧的外戚不就没啦？”
见郭勋还是茫然，徐光祚只好道：“皇庄子就那么多，盐铁也就那么多，这还不懂？”
郭勋恍然，气也消了大半，理智重新回归，道：“定国公的意思是，咱们现在要支持陛下扳倒外戚？”
“我可啥也没说。”徐光祚赶紧摆手：“没事瞎揣摩圣意干什么？定国公府只效忠陛下，陛下说什么，咱就干什么，陛下没提的事情，咱也用不着给谁的面子！蒋冕何人，也配管我定国公府的事情？”
话说到这，不少人都听懂了。徐光祚的意思是，清查是躲不过的，田产得交，但是不能让蒋冕把功劳捞走，面子得给皇帝。
郭勋也明白了，佩服道：“姜还是老的辣，定国公高，实在是高。”
“哎，我可没说什么。”徐光祚起身，道：“咱们勋贵，世代沐浴皇恩，一时风光不算什么，与国同休才本事。傻子才跟皇帝对着干！”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唯有郭勋微微皱眉，这话听着好像不光是说张氏兄弟啊，怎么那么像点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