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突然“咔”地一响。
月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周明德抬头时,看见房梁上垂下半张考卷——正是他白日里答的那份。
卷面空白处,缓缓渗出朱砂般的血字:
【借汝二十年阳寿,换张怀远暴毙】
“谁?!”他打翻了油灯。
黑暗中响起打算盘的脆响。
有人逐字念道:“周明德,壬午年乡试抵押物——”
那人突然停止了说话。
周围又陷入了黑暗,但周明德的心砰砰直跳。
先前的声音忽然贴近他耳畔,“文心一颗。”
周明德摸到胸口发烫,衣襟内袋里那枚“蟾宫折桂”铜钱,不知何时翻了个面。
“第六名”三个小字正在钱背蠕动,像三条吸血的蚂蟥。
“画押吧。”
一张泛黄的契约飘落膝头,墨迹未干处映着张怀远的考号——正是第五名。
窗外更夫梆子响到第三声时,周明德咬破了拇指。
血珠滴在契约上的瞬间,他听见隔壁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次日拂晓,衙役撞开隔壁房门。
张怀远伏在案上,七窍流血,手指还按着自己刚写完的策论。
“猝死。”仵作翻开尸体眼皮,“怪了,眼白怎么有算珠印......”
周明德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死死攥住突然变成第五名的榜单。
铜钱在他掌心发烫,契约最后一句话在脑海浮现:
【二十年后,连本带利】
如今期限将至,他站在楚河面前,终于明白当年那笔债的利息是什么——
不是灵气,不是阳寿。
是要他在张怀远坟前,亲自承认这场谋杀。
但楚河却摇了头。
周明德身子一怔,“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河道:“自然是你心里最想的那重意思。”
被楚河点破了心思,但周明德没有丝毫尴尬。
他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告发我?”
楚河道:“那是第一个选择。”
周明德追问:“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楚河并没有回答,而是拿出一道染血的答卷:“学政大人可知,张怀远死前,在写一篇策论了。”
周明德官袍下的膝盖开始发抖。
他当然知道,那晚自己偷溜进停尸房,从尸体僵硬的手指间抽出策论时,纸上的血还是温的。
“本官......”
“您把它埋在了老家枣树下。”楚河轻笑,“要取来看看吗?”
烛火突然爆响,映出周明德扭曲的脸:“你到底要什么?”
楚河将染血的答卷递给周明德,“推行这上面的策论。”
周明德接过卷子,低头去看:
第一条:废闸税,改征船料:
【各闸口官吏私设税卡,商船过一闸剥一层皮。草民实测漕粮自江南至京师,经闸三十有二,税钱竟达货值六成。当废闸税,按船身大小、吃水深浅岁征固定船料——】
只此一条,周明德汗如雨下。
九尾狐开口道:“这一条能省商贾百万两白银。”
“却断了沿河三十八家世族的财路。”楚河冷笑,“光临清阮家,靠闸税一年就能吞下二十万两。”
第五条:裁漕丁,募水勇:
【今漕丁皆世袭,老弱充数者过半。草民见通州漕营名册载丁五千,实不足两千,空饷尽入私囊。当裁撤世籍,改募熟谙水性的沿河贫民为勇,月饷直达——】
“好计策。”周明德读到此处时官袍已被冷汗浸透,“可漕运衙门十三位主事,有九个是世袭漕丁出身。”
他敲了敲案上名单:“去年弹劾此事的监察御史,现在还在岭南吃瘴气。”
第九条:开海运,以分河险:
【长河改道在即,当未雨绸缪。草民察登州至天津海道,顺风三日可达,损耗反比河运少七分。可先以三成漕粮试走海运——】
纸上此处血迹最浓,想来张怀远就是写到这里时猝死的。
周明德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海运若成,沿河七十二家揽载行当倒闭,恐生民变。
这条真要施行,断的是整个漕运衙门的根基。
五更天,周明德瘫在地上,官帽歪斜。
“为什么选我?”他盯着金龙湖的湖面,“那套策论会得罪整个朝廷......”
“因为张怀远选了你。”楚河站在湖边,“他轮回前最后一念,是希望害他的人亲手弥补。”
九尾狐突然甩尾打向湖面。
周明德在水面中看到了当年的画面。
年轻时的周明德正偷偷誊抄张怀远的策论,眼里闪着嫉妒与钦佩交织的光。
“其实你当年......”楚河眯起眼,“也很欣赏他的才华吧?”
周明德突然崩溃大笑,笑出满脸泪水。
楚河道:“不愿意?”
他哆嗦着从袖中取出官印,狠狠按在策论上。
“我赌上前程。”印文在晨光中鲜红如血,“尽自己最大努力。”
楚河点头,“记住你说过的话,人是要为自己的话负责的。”
周明德突然笑了,“你和张怀远一样,都让人佩服。”
楚河道:“这些国策都是他写的,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周明德道:“但你原本可以利用债务威胁我,让我给你开后门的。”
“有作恶的能力,但不去作恶,足以让人佩服。”他又发笑,笑得很苦,像是嘲笑自己,“不像我,只考虑自己。”
楚河道:“能理解你,但不尊重。理解不了张怀远,但敬佩。”
周明德离开时,九尾狐窜出,来到楚河身旁:“主人真要放过他?”
“天道债务分两种。”他指尖燃起幽火,“血债血偿,文债......”
火光中浮现出张怀远未写完的策论,正是如今楚国漕运弊病的根治之策。
“文债文还。”楚河将灰烬撒入砚台,“让他用余生推行这套新政,比杀他有趣多了。”
楚河突然笑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楚河挥手,系统光幕自动展开:
【特殊债务任务】
【债权人:张怀远(已轮回)】
【债务内容:确保《漕运十策》实行】
【抵押物:无间狱二十年苦修(已兑现)】
九尾狐的尾巴扫过光幕:“原来是有两个任务,不过这书生倒傻,居然不要报仇?”
“不是傻。”楚河望向窗外明月,“是太清醒。”
当年亲手签下杀人契约的学子,如今正在批阅考卷。
朱笔悬停的弧度,与二十年前张怀远断气时的毛笔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