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夜色再次笼罩了奥莫尔。
这是北境罕见的澄明之夜。风停了，雪也没有落，仿佛连天地之间的所有呼吸与飘摇，都在这一刻悄然止息。
天空如同被女神洗净的镜面，黑得深邃，却不沉重，没有乌云，也无星斗簇拥，只有那一轮独立中天的明月。
它洁白如银盘，不染半点尘埃，光芒不炽烈，却极其澄澈，仿佛能照透人的骨与梦。
清辉自天顶倾泻而下，像薄纱般披在塔楼与广场之上，把整座城市轻轻染上一层冷冽又圣洁的银光。
屋檐上结霜的瓦片闪着月色的碎银，空巷里残雪未融，映出朦胧的倒影，如镜中浮世。
城墙高处的旌旗静静垂挂，无风也无声，仿佛时间也在此刻放慢了脚步，只剩下夜的静谧与远方犬吠的回音。
城堡高处的平台上，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萨日娜正坐在箭垛上，双腿悬空，摇晃着。她没有穿盔甲，只穿着贴身的皮甲，弯刀和弓箭搭在一边的墙垛上。
她的手搭在身侧石垛，看向远方的城墙之外，那一望无垠的密林和旷野，一副懒散模样。
艾莎站在她一旁，背挺得笔直。
她没有盔甲，只穿了件贴身的粗布长袍，袖口被风掀起，露出手腕上因近身搏斗留下的淤青。
她有些拘谨。
“上来啊。”萨日娜忽然说。
艾莎愣了一下，迟疑着走了几步，又停下：“太高了。”
“怕摔下去？”
“不是……”她摇头，又点头，“有点。”
萨日娜转过头，望着她，轻轻的笑了笑。
月色铺洒在箭垛上，将二人的影子拖得长而瘦。
城中偶尔闪过巡逻士兵的火把光亮，夜空中的猎手也不时展现它矫健的身姿。
“那天……”萨日娜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带得有些散，“你在酿酒坊，为什么那么拼命？”
她的语气听上去轻松，像是无聊时随口问的问题。
“你连刀都拿不稳。”
艾莎没有立刻回答，月光洒在她脸上，将她的稚气与疲惫一并镀上了一层冷色的柔光。
她的眼神飘了一下，像是在追忆，又像是在斟酌语言。
“你知道撒纳拉吗？”她轻声问。
“知道。”萨日娜说，语气淡淡地，“我们在那里补充过给养。”
“我从小就在那儿。”
艾莎低声道，“在城南，旧砖场附近，和奶奶一起。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和奶奶一起在一位阿塞莱商人的家里打杂。她说我是他们留在家里的‘尾债’，没有名字，只能跟奶奶姓。”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中没有一点哀伤，只有清淡的陈述。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
她轻轻吸了口气，又道：“我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只记得从会走路起就学着躲开踢脚，学着洗铜盆和皮毡，学着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人不能看。”
“奶奶当时已经很老了，但她总能背着食物回来。
她说：‘只要你小心，就可以活。’”
萨日娜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
“后来被俘，是在去北方的路上。”
艾莎的声音像风一样低，“有一晚，那些士兵让我们在荒地里走了一整夜，奶奶走不动了，跪在路边。他们说她太慢了，挡道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接着说下去。片刻后，她低声补了一句：
“我没来得及说再见。”
平台陷入了一阵沉默。风卷起艾莎的衣角，她下意识拢了拢手臂，却又悄悄站得更直了一点。
“在拉革塔的时候，我觉得我会死在那儿。”她继续说道，“但雷恩大人救了我。我根本不是士兵，也不该出现在那个队伍里。可他没有问我是谁，也没有丢下我。”
“他砍断了我的枷锁。”
她抬头望向月亮，眼中倒映着那一轮银光，“所以我拼了命也要守下酿酒厂。”
“就算拿不稳刀，就算怕得发抖。我不能被抛下，也不想让人说——我只是个拖后腿的。”
“我只是想……成为一个对他有用的人。”
萨日娜眯起眼看着她。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影。
“你真傻。”
艾莎低头：“我知道。”
萨日娜没有立刻说话。
她从箭垛上站起，轻盈地落在平台上，雪靴在石砖上发出细微的响声。她走到艾莎面前，眼神里掠过一丝打量，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拿刀，是几岁吗？”
艾莎摇头。
“八岁。我捅死了一个想要强暴我的男人。他的部落战胜了我的部落，部落里所有的人都被杀死，掳走，母亲让我躲在了一个地方，但还是被发现了。“
”他把我拖出去，开始扒我的袍子，我拿着刀插了进去。”萨日娜指着自己的脖子，“然后沿着喉咙慢慢的向另一边划，他的血洒满了我的全身。”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等待对方的反应。
艾莎只是抬头，静静看她。
萨日娜笑了，像是找回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知道，活下来的第一步，是让别人觉得你‘不好惹’。”
“你和我很像。”
她继续说，低头看着艾莎，“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萨日娜转身站在城垛上，向艾莎伸出手，问道：“不想上来看看吗？”
艾莎犹豫了一下，扶着萨日娜站了上去，慢慢地坐在了箭垛边沿。
两人的靴子悬在半空，风从脚下呼啸而过。
“北边的月亮……没有草原上的月亮大，你觉得呢”
“我觉得……”艾莎轻声说，“撒纳拉的月亮，很温柔。”
“温柔到……像我这样的奴隶，也可以每天看到她的圣洁。哪怕是被锁在马厩旁，哪怕脚踝上还拴着铁链。她还是一直注视着我。”
她的语气轻得仿佛怕吵醒了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跟奶奶说，‘奶奶，你看，月亮一直看着我们。’”
“她笑着说，那是因为月亮是女神遗留在世间的一只眼睛，照看着那些被忘记的人们。”
风吹过城堡之巅，两人肩并肩坐着，望着万里无云的夜空。
月亮洒下不偏不倚的光，照着两个背景不同，此刻却在北境城墙上并肩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