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府九曲十八弯,张冲几人穿过亭台楼阁,雪盖花圃,来到一座花厅前。
花厅中似有不少人,正攀谈说笑,看起来兴致颇高。
“张君,这边请。”下人礼数周道,带张冲几人从偏门入了花厅,在席间最末坐了下来。
这一席是临时增设,只有草团编制的坐团一个,两尺小几上摆着一杯美酒,再无其他。
五个人,却只有一席之地,用意不言而喻——他们五个人充其量也只能算一个。
若鹿几人都是冷哼一声,兀自跪坐在张冲身后。
花厅暖炉阵阵,焚香袅袅,不时有奴仆添酒换盏。厅中主座两人,皆是高冠博带,气质斐然。宾座有三,一人圆润富态,一人胡风粗犷,而另一人则削瘦修长。五人年纪都是不小,少说有不惑之岁。
张冲虽不会品酒,却多听少说,见主人隐而不发,他也暂且焚琴煮鹤,美酒囫囵入肚。
五人推杯换盏,谈天论地,似乎将来客张冲遗忘。
听了半晌,几人身份浮出水面,胡风粗犷乃是敕勒族鲜于辅,圆润富态者是司马严纲,至于削瘦男子便是长史单经。
主座二人是一对亲兄弟,兄长文质彬彬乃田家之主,现任渔阳郡功曹,田光。而另一人文武兼备,乃田光之弟,田楷,身居太守府兵曹掾一职。
张刅昔日所任的兵马掾,便是这兵曹掾田楷的副手,故而田楷见张冲入内时,并未给他好眼色看。
“此番多亏刘子平送来百匹青州马,适才一观,掌大体膘,端是好马!”田楷摊手拟掌,放声大笑道。
众人皆是点头,胖子严纲道:“不但如此,鲜于君牧场亦拨来良马五百匹,更是中流砥柱。”
鲜于辅连连客套,却架不住几人吹捧,看起来这几百匹马儿对于他们来说,确然是不小的进账。
就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却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刺耳笑声发出,破坏了这难得的气氛。
“尔在笑甚?”削瘦的单经皮笑肉不笑。
“哦?”张冲把玩手中酒盏,“原以为士族高门当有高见,今日一会却也寻常,可笑塞外数十万匹良驹被弃如敝履,却瓜分区区数百匹参差不齐的马。在下一时不解,故而发笑。”
话中揶揄闻者皆知,暗指士族几人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张冲狂言而出,自然是深思熟虑,他被请入花厅,想必这几人早已知晓了自己身份,更知晓自己的目的。几人推杯换盏故意谈论输送马匹之事,无非想让张冲明白士族自有门道,让他知难而退。
“区区一介白身庶民,也能登这大雅之堂,指点江山?!”单经是个暴脾气,当下讥讽张冲。
士族最重门第,似张冲这等豪强之子,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泥腿子。
“听闻当今陛下开设鸿都门学,礼贤下士,门第不论。单长史这么说,可是对陛下的国策不满?”单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张冲也不必给他脸。
张冲虽人微言轻,却将刘宏搬出来挡箭,是再合适不过。
单经面色一变,不敢再深究这个话题。士族虽狂傲,却也不敢公然犯上。
“巧舌如簧。”胖子严纲冷哼,“如今没了陶谦,尔已是日薄西山,待得我等踏平张家,看尔还如何笑得出来?”
张冲苦笑,“我只怕诸位踏平张家,却是为了那张纯做了嫁衣。到头来鹬蚌相争,徒让渔人得利。”
此言一出,厅中皆是面色微变,似是被踩到了尾巴。他们贵为士族,狂傲无边,可张纯却是他们迈不过的坎。
张纯虽赋闲在家,却是前任中山国相,手眼通天。更别说其兄张举乃现任泰山太守,可引为外援,再算上与其相交密切的乌丸人,张纯实力已首屈一指。
这几家投鼠忌器,没有全面和张刅翻脸,也是因担心张纯黄雀在后。张刅被灭或许不难,但是士族必然也大有损伤,那时张纯便可渔翁得利。
张冲提及张纯,便是点破他们要害。
“既然那张纯势大,为何不去寻他?”功曹田光沉寂许久,这才发问。
他虽是质疑,言语中却没有讥讽,只想明白张冲为何舍张纯而取自己。
张冲起身一揖,“田功曹,我张冲做事只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那张纯有乌丸战马源源不断,又如何看得起在下的想法?”
雪中送炭不过是他托辞,只有张冲自己才明白,自从他俘虏到若鹿,就不可能去投靠张纯。这若鹿被乌丸人劫入塞内,事出反常颇为蹊跷,张冲怀疑可能会与张纯有干系,若是如此张纯必然有不可告人之事,自己误打误撞破坏了他的谋算,已是死路一条。
田光捋须点头,显然认同张冲的取舍说辞。
“在下此次前来商议联络鲜卑,不为自家利益,而是为了诸位明公的存亡!”张冲见机再道。
“小子,尔是在危言耸听!”单经一拍案几,人立而起。
“危言耸听?”张冲踏步而上,争锋相对道:“单长史可知就在前日,乌丸大人丘力居便私下赠了张纯战马千匹?!”
单经一时语塞,他身为长史又岂能不知?
“那可是千匹战马,而非是千匹良马。”张冲对鲜于辅一揖,“难道明公只能看到自己的光芒,却忽视了别人的欲望?”
鲜于辅闻言一凛,搓手不止。
他深知并非所有马儿都可作战马驰骋,战马有着极为严格的标准,绝大多数马匹都是作为驮马,车马,而百里挑一者方才为战马。就如刘子平送来的百匹良马,也只有不到半数可作战马,而他那良马五百匹能做战马的,亦不过堪堪半数。可叹敕勒族虽有牧场,可是塞内毕竟不如塞外广阔,马匹产出更不可相提并论。
张冲没有点破其中玄机,已是留了三分薄面。
劝人的精髓便在此,只要站在他人的立场着想,就算别人恨得你牙痒痒,也是不得不听进你的话。张冲决口不谈自己利益,嘴上处处为士族着想,已然是打动了鲜于辅,就连主位的功曹田光,亦是捋须点头。
“尔说的头头是道,可鲜卑人狡诈凶残,与他们互通有无?只怕人财两空!”兵曹掾田楷冷哼道。
“所以在下愿筚路蓝缕,向北打通商道,甘冒此险。”张冲见缝插针,“只求士族符节一枚,可让在下便宜行事,畅通无阻。”
田楷语塞,蓦的扫了一眼,戟指张冲道:“我们凭甚相信?就凭张少主脸上那道抓痕吗?”
他自是讥讽张冲贪恋美色,难成大事。单经,严纲见田楷寻到破绽,都是哈哈大笑,想狠狠地踩一脚张冲,出口恶气。
鲜于辅,田光都面露凝重,若鹿倒吸口凉气,她见张冲步步为营就要功成,可却因为那道红痕而功败垂成!
她心头暗恨,若是此事因自己而败,岂不成了罪人?
张冲被蓦的讥讽,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笑声依旧。
“尔笑个甚?”田楷道。
“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剑,江山美色能缺哪个?”张冲渊渟岳峙,气度洒脱,“田兵曹不问这道抓痕也就罢了,既然提了那在下也不妨相告。若是没这道红痕,恐怕就是拿了符节也于事无补,可如今有了它,驰骋塞外那才是所向披靡!”
他话说七分,只为不贸然暴露若鹿的身份,被人暗中算计,只留下遐想的空间给人揣度。
若鹿见张冲如此厚颜无耻,饶是她不羁野性,此刻亦是面色酡红。
田楷疑心品话,暗想这厮难不成和塞外贵族女子勾搭上了?
张冲拜揖,“多谢田功曹美酒相待,若田功曹考虑好,可遣人往张家知会一声。告辞。”
话音一落,便了当带着若鹿几人离去。
“这抓痕……我倒是听说,这张冲近来掠回一女子,难不成当是哪个部族的千金?”严纲肥脸一皱,更是千沟万壑。
单经嗤笑,“故弄玄虚,你也信?”
田光思虑片刻,悄然离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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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冲打马出城时,已是天色黄昏,荒凉的官道上枯藤老树昏鸦。
忽的见前方枯树旁两人相候,寒风拂来,衣袂猎猎作响。
一人耳大貌忠,骑在马上,正是刘备。而另一少年头戴武弁,英气不凡,兀自坐在树枝,嘴上衔着野草。
“来者可是张君?”刘备遥呼道。
张冲拍马而上,“刘君,有劳相送。”
“不是来送你离去,而是送你东西。”那少年从枝桠上跃下,落地生根,颇有些侠气。
“这位是?”
“渔阳田家,田豫。”
少年尚未弱冠,年轻气盛,不待刘备介绍便毛遂自荐。张冲见他年岁不大,却是击剑任侠之辈。
“不知田君要送甚?”
田豫从怀中取出一方虎头符节,双手奉上,“奉家父之命,将符节交予张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