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第一节 “耶鲁学派”概述

保罗·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1928— )、杰弗里·哈特曼(Geoffrey H.Hartman,1929—2016)与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 )这四位颇具影响的美国解构批评家,常被合而冠之以“耶鲁学派”(“Yale School”)的名号。虽然“耶鲁学派”这一称呼本身颇多不恰,但毕竟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四位批评家齐聚耶鲁大学,有着相似的理论倾向和学术兴趣,对当时乃至其后的学术界产生了巨大而持久的影响。他们的学术理路既相通,又不乏差异和个性。正如对待批评史上很多“流派”的名称一样,我们倒是不妨将“耶鲁学派”这一提法接受下来,以充分尊重每位批评家个性为前提,在用心做足微观研究的基础上,厘清几位批评家的思想脉络在事实和逻辑上的联系。也许这样才能够使我们在其纷繁复杂的著述中,开阔视野,辨明理路,寻获洞见。

保罗·德·曼20世纪40年代末从比利时来到美国,最早曾任教于巴德学院,1960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后陆续执教康奈尔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耶鲁大学。人们常认为德·曼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实践源自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的哲学思想,是其在美国和文学批评领域的代言人。其实毋宁说,德·曼在文学观和批评方法上与德里达的解构哲学产生了强烈共鸣。

德·曼对于文学批评有很多富于原创性的思考,他在60年代下半期的写作构成了1971年《盲视与洞见》(Blindness and Insight:Essays in the Rhetoric of Contemporary Criticism)[1]第一版的主要内容,其中已然渗透着一种对语言、意义和阅读的反思。结集于1979年的《阅读的寓言》(Allegories of Reading: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Nietzsche,Rilke,and Proust)[2]则代表了德·曼在70年代日趋成熟的解构风格。在对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和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的分析中,德·曼建立了一种“修辞阅读”。此方法也成为德·曼典型的解构策略。《浪漫主义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Romanticism,1984)[3]收录了德·曼1956年至1983年期间,关于欧洲浪漫主义和后浪漫主义文学的十篇论文。

德·曼1983年辞世之后,由他人编辑出版了数部作品。1986年的《抵制理论》(The Resistance to Theory)[4]在广泛的背景中考察了文学理论的本质和任务。《审美意识形态》(Aesthetic Ideology,1996)[5]则进一步探讨了语言本身与审美诉求之间不可调和的困境。

1989年出版的《批评作品,1953—1978》(Critical Writings,1953—1978)[6]主要收录了德·曼早期的一些文章。1993年的《浪漫主义与当代批评》(Romanticism and Contemporary Criticism:The Gauss Seminar and Other Papers)[7]收录了包括1967年普林斯顿大学高斯研讨会讲稿在内的一些文章,也收录了两篇与克默德(Frank Kermode,1919—2010)和克里格(Murray Krieger,1923—2000)论辩的文字,全书内容的时间跨度较大。从“高斯研讨会讲稿”中,细心的读者或许可以厘清德·曼如何在浪漫主义研究中遭遇障碍与困惑,进而开始思考阅读、阐释、语言和修辞性等重大问题。

关于德·曼的战时文章,攻讦者与辩白者各执一词,论争甚剧,但多与学理无涉,此不详述。

希利斯·米勒曾经想做一名科学家,大学原本攻读物理专业。二年级上了一半时“弃理从文”,改修英文专业,从此走上了文学研究的道路。

米勒的文学观和批评方法经历过几次变化。米勒求学之时,正值“新批评”主导美国文坛,因此他对“新批评”的著述和批评方法相当熟悉。得益于此,米勒在后来的研究生涯中显现出极强的文本“细读”能力。其实对文本的细腻解读,也正是几位耶鲁解构批评家的共通之处。

米勒1952年在哈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一年之后开始执教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同在霍普金斯大学任教的比利时批评家乔治·布莱(Georges Poulet,1902—1991)是一位日内瓦学派的代表学者。受其影响,米勒这个时期出版了几部典型的“意识批评”作品,如《查尔斯·狄更斯:他的小说世界》(Charles Dickens:The World of His Novels,1958)、[8]《上帝的消失:五位十九世纪作家》(The Disappearance of God:Five Nineteenth-Century Writers,1963)、[9]《现实的诗人:六位二十世纪作家》(Poets of Reality:Six Twentieth-Century Writers,1965),[10]以及标示其批评思想过渡阶段的《维多利亚小说的形式》(The Form of Victorian Fiction:Thackeray,Dickens,Trollope,George Eliot,Meredith,and Hardy,1968)[11]和《托马斯·哈代:距离与欲望》(Thomas Hardy:Distance and Desire,1970)[12]等。这些批评论著深入细致、富于创见,不失为对经典作家的精彩解读。

自60年代中后期,米勒逐渐开始受到德里达和德·曼的影响。1972年米勒转至耶鲁大学执教,其间发表了大量解构批评的论文。70年代末米勒与M.H.艾布拉姆斯(M.H.Abrams,1912—2015)及韦恩·布斯(Wayne C.Booth,1921—2005)的学术论争,也对解构批评在美国的接受和流行起到了很大推动作用。论争中的一篇著名文章《作为寄主的批评家》(“The Critic as Host”)被收入1979年出版的《解构与批评》(Deconstruction and Criticism)[13]一书。这本小书辑录了德里达、德·曼、米勒、哈特曼和布鲁姆每人各一篇文章,因而常被视作“耶鲁学派”的宣言书。

出版于1982年的《小说与重复》(Fiction and Repetition:Seven English Novels)[14]是典型的解构式批评论著,书中以七部小说为解读对象,深入探讨了叙事作品中相互纠缠的两种“重复”。此作与《阿里阿德涅的线:故事情节》(Ariadne's Thread:Story Lines,1992)、[15]《插图》(Illustration,1992)、[16]《地形学》(Topographies,1995)[17]和《解读叙事》(Reading Narrative,1998)[18]一道,构成了米勒的“解构叙事学”。

1985年出版的《语言的时刻》(The Linguistic Moment:From Wordsworth to Stevens)[19]对几位英语诗人的诗作进行解构阅读。而由1985年“韦勒克图书馆讲座”结集的《阅读的伦理》(The Ethics of Reading:Kant,de Man,Eliot,Trollope,James,and Benjamin,1987),[20]通过文学和哲学作品的实例,对阅读活动进行了相当深入的考察。

《转义、寓言、述行》(Tropes,Parables,Performatives:Essays on Twentieth-Century Literature,1990)[21]收文十五篇,主要是对20世纪一些文学文本的细致解读。《理论今昔》(Theory Now and Then,1991)[22]则收录了1966—1989年各个时期最具代表性的理论文章二十六篇。

90年代以来,米勒进一步深化了对文学言语行为(文学述行)的研究。并继续着新的理论思考,更多地关注了在全球化、信息化时代文学与文学研究的命运。出版于2002年的小书《论文学》(On Literature),[23]虽是一本普及性的读物,但米勒在此书中借多年阅读和研究文学的亲身体验,畅谈了他的文学观,读来颇具启迪。

杰弗里·哈特曼出生于德国一个犹太家庭,1939年九岁时只身赴英以躲避纳粹迫害,1945年移居美国。哈特曼在1953年获得耶鲁大学博士学位。从军两年后,于1955年回到耶鲁大学执教。

1954年的《无媒幻景》(The Unmediated Vision:An Interpretation of Wordsworth,Hopkins,Rilke,and Valéry)[24]和1964年的《华兹华斯的诗,1787—1814》(Wordsworth's Poetry,1787—1814)[25]是哈特曼早期的两部批评作品,颇具新意,一反当时盛行的形式主义文论风格。

出版于1970年的文集《超越形式主义》(Beyond Formalism:Literary Essays,1958—1970)[26]则明确地反对形式主义文论和绝对意义观。1975年的文集《阅读的命运》(The Fate of Reading,and Other Essays)[27]带有更加浓厚的解构意味。

哈特曼最负盛名的《荒野中的批评》(Criticism in the Wilderness:The Study of Literature Today)[28]出版于1980年。在此书中,他反对将历史、文学、哲学三者进行明确的划分,并力主文学批评与文学本身无甚区别。随后的《拯救文本》(Saving the Text:Literature/Derrida/Philosophy,1981)[29]中,哈特曼研究了德里达那部将哲学和文学熔为一炉的《丧钟》(Glas,1974)。

1985年的论文集《简单篇章》(Easy Pieces)[30]收录了十九篇“非学术”文章,论题广泛。1991年的《小预言》(Minor Prophecies:The Literary Essay in the Culture Wars)[31]则进一步把目光投向了两类批评风格——专家学者式批评与公众文人式批评——之间的张力。

在80—90年代,哈特曼主持建立了犹太人大屠杀幸存者证词档案库,并进行了与之相关的创伤研究。

哈特曼1999年出版了《批评家的历程:文学沉思录,1958—1998》(A Critic's Journey:Literary Reflections,1958—1998)。[32]此集收录作者的代表性论文十九篇,贯穿其四十余年的批评生涯,书前亦附长文自序,颇具回顾意味。2007年哈特曼出版了他的学术自传《一个学者的故事》(A Scholar's Tale:Intellectual Journey of a Displaced Child of Europe),[33]为读者讲述了一位文学与文化研究者的学术历程和不倦思考。

哈罗德·布鲁姆出生于犹太家庭,幼时讲意第绪语。本科就读康奈尔大学,师从M.H.艾布拉姆斯。1955年获得耶鲁大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

布鲁姆与“耶鲁学派”的关系比较微妙,他有时是解构的批评者,后来甚至由于学术见解上的分歧,而离开英语系,去了同校的人文中心。但不管怎样,他的误读理论毕竟与解构批评有着学理上的相通之处。

布鲁姆是一位相当多产的批评家,关于诗歌的误读理论亦多有著述,《布莱克的启示》(Blake's Apocalypse:A Study in Poetic Argument,1963)、[34]《叶芝》(Yeats,1970)、[35]《塔内鸣钟者》(The Ringers in the Tower:Studies in Romantic Tradition,1971)[36]便可视作此论早期的一些尝试。

1973年的《影响的焦虑》(The Anxiety of Influence:A Theory of Poetry)[37]是误读理论的奠基之作。书中借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的“家庭罗曼史”等理论资源,提出了六种“修正比”,强者诗人借此来“误读”前辈,从而确立自身的“独创”风格。此书的出版使布鲁姆蜚声美国批评界。随后的《误读图示》(A Map of Misreading,1975)、[38]《卡巴拉与批评》(Kabbalah and Criticism,1975)[39]和《诗歌与压抑》(Poetry and Repression: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1976),[40]这四本书共同构成了所谓的“误读诗论四部曲”。

《竞争:走向修正理论》(Agon:Towards a Theory of Revisionism,1982)[41]与《破器》(The Breaking of the Vessels,1982)[42]两本书仍然延续了布鲁姆对误读理论的书写。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布鲁姆已经越发明确地与解构批评拉开了距离。

1994年布鲁姆出版了《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43]书中对西方文学史上古今二十六位经典作家进行了细致精彩的解读,意欲在严肃阅读日渐衰微的当代文坛重新建立正统的审美品味。自此,布鲁姆逐渐侧重“经典研究”,出版了一系列相关著作。但毋庸置疑的是,布鲁姆将“陌生性”视作经典的必备品质,这与其误读理论有着一脉相承的内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