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渡江前夜

叶义问呆立在营帐前,北岸的惨状尽收眼底。

秋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将他官袍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

远处江面上漂浮的尸首随波起伏,伤兵凄厉的哀嚎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金军铁骑如黑潮般席卷而来,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仍在耳畔回荡。

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宋军将士如麦秆般成片倒下……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叶义问嘴唇哆嗦着,脸色被吓得惨白如纸。

就在昨日,他还意气风发地站在点将台上,慷慨激昂地宣称要一举收复江北。

那时的他,满心以为金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哪想到身披重甲的金兵铁骑,简直如同恶鬼,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宋军好似纸糊般溃不成军。

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几乎站立不稳,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此刻凌乱不堪,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大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一名亲兵着问道。

叶义问这才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发现四周的将领正死死盯着他,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中,翻涌着的怒火与恨意,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撤退!”他哆嗦着抓住亲兵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蝇,“速速撤回建康府……”

众将闻言,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一员老将猛的拔出佩刀,寒光闪过,刀锋直抵咽喉,“这等贪生怕死之徒,也配统帅三军?”

“住口!”另一将领按下老将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他毕竟是官家钦点的统帅……”

话虽如此,他攥紧的拳头却已青筋暴起。

最终,众将强忍怒火,派出一队亲兵押送叶义问南返。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督军,此刻如丧家之犬般蜷缩在马车里,连车帘都不敢掀开。

十一月初二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和州大营,卷起江畔阵阵黄沙。

完颜亮正在金帐内批阅军报,突然,亲兵跌跌撞撞闯入:“陛下,辽阳八百里加急!”

完颜亮眉头紧锁,接过信函的手指微微发颤,随着目光下移,他额角的青筋渐渐暴起,脸色由红转青。

密信详细记载了叛乱始末:完颜福寿率两万大军逃离山东,直奔辽口,完颜雍派心腹徒单思忠前去试探。

徒单思忠仅带数骑驰入军中,直面完颜福寿质问:“将军不在前线杀敌,来此何为?”

完颜福寿闻言,手指向南方:“南边那人昏庸无道,天下离心!曹国公乃太祖嫡孙,仁德布于四方,我等正欲拥立明主!”

话音未落,两万将士齐刷刷下马,面东而拜,山呼万岁。

翌日,大军渡过辽水,直抵东京辽阳城下,完颜雍当即下令甲士入宫,将高存福等监军尽数斩杀,血祭军旗。

次日清晨,诸将齐聚府邸,完颜雍甫一出面,庭下顿时响起震天动地的万岁呼声。

完颜雍三辞三让,众将却跪地不起,最终,他亲赴太庙告祭先祖,宣布登基称帝,改元大定。

诏书历数完颜亮十大罪状,以完颜福寿为元帅右监军,即刻挥师西进,直取中都!

帐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完颜亮读完密报后,气极反笑,拍着大腿感叹道:“好个完颜雍!朕本以为他是个连妻子之死都不敢反抗的懦夫,没想到竟有胆量造反!”

他猛的站起身,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朕本打算荡平宋国后改元大定,如今倒被这鼠辈捷足先登,这莫非是天意弄人?”

见帐内众人不信,走到鎏金案几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明黄诏书,在众将面前展开。

诏书上朱笔御批的大定二字格外刺眼,与完颜雍的年号一字不差。

帐中将领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完颜亮在帐中来回踱步,他察觉完颜雍才是心腹大患,停下脚步,眼中寒光暴射:“传朕口谕!明日分兵渡江,朕要亲率主力北返平叛!”

此言一出,众将眼中难掩喜色,他们早已厌倦这场战争,长江天险没有特意打造的战船如何能渡?

前线三十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如山如海,更可怕的是,刘备的水师神出鬼没,不断袭扰粮道,军中每隔几天便会缺粮,每天夜里,都有大量吃不饱的士卒,成建制趁着夜色逃亡。

军议散后,右丞李通独自折返大帐。

他掀开帐帘时,正看见完颜亮用匕首狠狠插在地图上,烛火摇曳间,李通分明看到皇帝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陛下,臣有一言。”李通小心翼翼的开口。

完颜亮头也不抬,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李通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陛下亲率王师深入敌境,若此时无功而返,恐军心涣散,宋军定会抓住时机,趁势反攻,后果不堪设想。”

“说下去。”完颜亮的声音比北风更凛冽。

李通额上渗出细汗,却不敢擦拭,“若陛下分兵渡江,车驾北还,诸将也会动摇,我看燕北靠近辽阳的诸军恐怕已起异心。”

他偷眼观察皇帝神色,“臣以为,可令燕北诸军率先渡江,待其登岸后,立即焚毁所有船只,断其归路,如此,他们唯有拼死攻宋一途,而陛下可安心北返平叛,南北战局皆指日而定矣。”

完颜亮眼中精光一闪:“爱卿所言极是。”

次日清晨,新的军令传遍各营,众将闻讯大惊,纷纷赶至中军大帐苦谏。

纥石烈良弼跪地叩首:“陛下三思!朝令夕改,无异于自取死路啊!”

完颜亮高坐鎏金龙椅上,不耐烦的辩解道:“尔等懂什么?分兵只会让宋人有机可乘,不如一鼓作气,先灭宋国!”

见众将仍旧在苦劝,“够了!”完颜亮猛的起身,拂袖而去,留下众将在帐中忧心忡忡。

正午时分,完颜亮带着亲卫铁骑来到乌江县,寒风呼啸,卷起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亲卫们识趣地退到百步之外,不敢靠近。

在项羽庙前,完颜亮驻足良久,他蹲下身,从霸王倒下的地方捧起一抔黄土,任由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流下。

“力拔山兮气盖世……”他低声吟诵,突然仰天长叹,“如此英雄,竟不得天下,诚可惜也!”

寒鸦掠过枯枝,不知完颜亮是否意识到,他所崇拜的项羽、苻坚,都是盛极而衰的悲剧,或许,这也预示着他自己的命运!

回到和州大营,完颜亮立即召集众将,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显得格外狰狞:“传朕军令!十一月初八,全军自和州渡江,务必攻占采石矶!”

与此同时,长江南岸的宋廷震怒于王权的临阵脱逃,立即下令将其革职查办,押往建康问斩,急调西线大将李显忠星夜驰援,接管防务。

十一月初六,中书舍人虞允文奉旨赶赴芜湖,督促李显忠尽快赴任,且代表宋廷犒劳采石矶守军。

当虞允文策马来到采石矶时,眼前的景象令他心头剧震。

夕阳下,残破的军旗无力地耷拉着,三三两两的宋军士兵如同行尸走肉般散坐在道旁。

有人正用撕碎的衣襟包扎伤口,有人呆望着浑浊的江水,更多人只是瘫坐在地上,眼中早已没了神采。

他们的铠甲残缺不全,兵刃随意丢弃在泥泞中。

虞允文翻身下马,上前问话:“你们是哪部分的将士?为何在此休整?”

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缓缓抬头:“回相公,我们是王权将军部下。将军……将军丢下我们跑了……”

“和州那一仗,我们的战马全折在江里了。”另一个士兵忍不住插话,“江岸边的这些人全是骑兵,没了马,又不会步战,现在连逃命的力气都没了……”

虞允文的心如刀绞,手中的诏书几乎要被攥破。

这就是朝廷倚重的江淮防线?这就是大宋最后的屏障?

他举目北望,只见江对岸金军营帐如乌云压境,旌旗遮天蔽日,战马嘶鸣声隐约可闻。

而南岸宋军,满打满算不过一万八千残兵,战马仅剩三百余匹,箭矢粮草更是所剩无几。

“大人,此地凶险,不如速速离去。”随从拽着他的衣袖低声道,“事态是由王权败坏,与大人何干?督府只是命您来犒军,何必非要承担起他人的责任?万一战败,对您名声不利,陛下也会问责于您。”

“住口!”虞允文厉声喝道,他猛的转身,眼中燃起怒火:“离开?你看看这些将士!再看看对岸的金兵!难道就放任大局糜烂?若是李显忠无法及时赶到,金兵又趁势渡江,江岸的宋军群龙无首,定被金军击破,一但丢失长江天险,大宋的江山倾覆在即!”

随从们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虞舍人如此激动,一时噤若寒蝉。

虞允文大步走向江边,解下官袍披在一个冻得发抖的小卒身上。

寒风中,他单薄的白色中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却更显得挺拔如松。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我虞允文虽是一介书生,今日也要留下来,与诸位同生共死!”

江畔的溃兵闻言,黯淡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一个老兵颤巍巍的站起来,如同星火,很快点燃了整个江防。

残破的军旗再次竖起,散落的兵器被一一捡起,采石矶上,久违的战意正在苏醒!

虞允文平静下来,声音却更加坚定,“传令各营将领,即刻前来议事,再派人速去催请李显忠将军。”

左右见状,无不肃然起敬,英雄之所以为英雄,不正是因为在危难时刻,能舍小我为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