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陈康伯请辞

建王赵瑗踏入福宁殿时,殿角的鎏金香炉正吞吐着袅袅青烟,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在初春的寒意中格外醒神。

正月的阳光透过万字不到头的雕花窗棂,在磨得发亮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眼角余光一瞥,见父皇赵构今日只着家常的赭黄道袍,半倚在填漆龙榻上把玩一枚和田玉貔貅镇纸。

御案上摊开的《太平广记》被铜镇压着,书页边缘已泛出经年摩挲的茶色,有几处还带着明显的卷曲痕迹。

“儿臣参见父皇。”赵瑗撩起织金蟒袍下摆,行了个标准的稽首礼。

赵构抬起眼皮,眼尾的皱纹在斜照的阳光下如同刻进皮肉里的沟壑。

他摆了摆手,侍立在侧的蓝袍内侍立即躬身退出,殿门关闭时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皇帝突然开口:“朕近日总觉精神不济,想是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赵瑗耳畔,他感到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耳边嗡嗡作响,好似有千万只夏蝉在颅腔内振翅。

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时,正捕捉到父皇眼中转瞬即逝的异样光芒,那既不是疲惫,也非试探,倒像是一种兴奋?

“父皇春秋正盛,龙体康健……”赵瑗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袖中的手指死死攥住贴身的杭绸中衣,冰凉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层的布料。

他的余光注意到赵构的嘴角微微下垂,这是不悦的前兆。

然而赵构早已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朝政纷扰。

他斜倚在龙榻上,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镇纸,心中暗自盘算:若让赵瑗继位,倒是一举数得。

倘若对金开战,胜了,以赵瑗的孝心,首功必归于己,若败了,史书只会记载是赵瑗在位年间之事。

若是议和,这千载骂名也由赵瑗来担,虽然说自己已多次向金乞和,但此等耻辱之事能少一桩是一桩。

往后只管在德寿宫中莳花弄草,饮酒赋诗,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赵构突然坐直身体,手中的玉镇纸“啪”的一声敲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金人又在淮北增兵三万,朝中战和之争久悬不决。”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赵瑗,缓缓道:“朕思来想去……不如由你来决断。”

赵瑗闻言,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他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地面,那寒意似乎要渗进骨髓:“儿臣惶恐,父皇统御天下三十余载,万民仰赖……”

“哈哈哈!”赵构突然大笑,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

他起身踱到赵瑗面前,皂靴停在距赵瑗额头不过咫尺之处:“吾儿当为尧舜,光复河山,就在汝辈。”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临了,赵构又故作郑重的整了整衣冠,语重心长地勉励道:“朕观你平日处事稳重,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置。”

说着拍了拍赵瑗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赵瑗心头一颤:“今日起由你来与陈康伯、汤思退等共商对金之策。”

当赵瑗躬身恭送赵构的銮驾缓缓驶离时,暮色已如浓墨般浸染了整座宫城。

檐角的铜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他久久凝视着那抹明黄仪仗在朱红宫门处化作一缕残阳,直到内侍轻声提醒,才惊觉贴身的素绢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正冰凉地黏在背脊上。

怀着满腹心事,赵瑗步履沉重地来到偏殿。

远远望去,偏殿的十二盏宫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两个正在批阅奏章的身影被清晰地投映在雪白的窗纸上。

赵瑗在廊下驻足,任由带着初春寒意的夜风拂过面颊,吹散他鬓角凝结的汗珠。

透过半开的窗棂,他看见陈康伯正伏案疾书,而汤思退则在一旁整理文书,两人的动作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分明。

“殿下?”随侍的内侍压低声音提醒,赵瑗这才回过神来,抬手推开了那扇雕着缠枝牡丹的朱漆木门。

门轴转动的声响惊动了殿内二人,陈康伯与汤思退同时起身行礼,老宰相的乌纱帽下露出如霜的鬓发,握笏的右手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如同老树的根须。

赵瑗的目光落在他案前堆积如山的奏章上,注意到最上面那份奏折的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些许,这位年过花甲的重臣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殿下,老臣乞骸骨的奏章……”陈康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肩膀在紫色官袍下不住颤抖。

汤思退适时递上茶盏,赵瑗敏锐的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喜色,那神情快得好似只是烛光的错觉。

烛花爆响,将恍惚中的赵瑗惊醒,他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翻涌起万千思绪。

方才得知父皇欲禅位的震惊尚未平复,此刻又见朝中砥柱请辞,顿时如坠冰窟。

陈康伯作为主战派的中流砥柱,正是他日后北伐大业最可倚重的老臣,若让其就此致仕,朝堂之上必将被议和之声淹没!

自靖康之难后,赵构因受惊过度丧失生育能力,建炎三年,他唯一的幼子赵旉又在苗刘之变后早夭,无奈之下只得从太祖一脉的宗室子弟中挑选养子。

当时选中太祖七世孙赵伯琮和赵伯浩入宫,赵伯浩生得白胖可爱,更得赵构欢心,本欲遣返瘦弱的赵伯琮。

就在内侍准备传旨时,一只御猫突然从殿前经过,赵伯琮神色如常,而赵伯浩却抬脚就踢。

这一脚不仅踢走了猫儿,更踢碎了赵构对他的期望,当即改变主意,留下赵伯琮,赐名赵瑗,封建国公。

绍兴七年,岳飞在资善堂遇见年方十岁的赵瑗,被少年皇子的聪慧所震惊,竟不顾自身安危,在面圣时激动的说:“中兴基本,其在是乎!”

后来更两次冒死上书,请立赵瑗为储。

岁月流转,成年后的赵瑗果然不负岳飞所望,对金态度日趋强硬,在老师史浩的辅佐下,他更是一步步击碎所有阻力,登上皇子之位。

史浩对赵瑗的助力可谓巨大,完颜亮南侵时,见群臣畏敌如虎,赵瑗气愤之下,上书赵构请求领兵抗金。

卧病在床的史浩闻讯连夜赶来,以晋申生、汉惠帝、唐肃宗灵武旧事相劝,暗示赵瑗,在赵构眼中,太子与皇帝永远是一体两面。

赵构最担心的,莫过于重演唐肃宗灵武称帝的旧事,毕竟这些年来,赵构自己也没干过几件像样的好事。

赵瑗闻言立即醒悟,再次上表向赵构请罪,这才平息了他的怒火和猜忌。

然而史浩终究是个坚定的主和派,他不仅反对用兵,甚至主张放弃吴璘浴血收复的西北疆土。

如今朝堂之上,若赵瑗继位而陈康伯辞官,以史浩的资历必为宰相,这不仅关乎权力平衡,更涉及新君的名声体面。

届时再加上汤思退等主和派,朝中将再无主战之声,赵瑗的北伐大计,恐怕就要胎死腹中了。

赵瑗环顾四周,忽然挥袖沉声道:“尔等且先退下,本王与陈相公有要事相商。”

待殿门缓缓合上,他快步上前扶住陈康伯的手臂,低声道:“老相公当真忍心弃社稷于不顾?”

陈康伯闻言一怔,手中茶盏微微晃动,几滴茶水溅在紫袍上。

赵瑗趁机附耳道:“父皇已有禅位之意。”

见老臣瞳孔骤缩,又加重语气:“北伐大业,非老相公不能主持,若此时致仕,岂不正中主和派下怀?”

烛火摇曳间,陈康伯苍老的面容忽明忽暗,良久,他长叹一声:“老臣这把老骨头……就再为殿下撑持些时日罢。”

暮色四合时,陈康伯的轿子缓缓驶出宫门,轿帘微掀,露出他凝重的面容。

街边灯笼的光影在他脸上交错,映照出深深的皱纹。

他仍在消化着那个惊人的消息,官家竟甘愿退位?更令他忧心的是,若汤思退这等奸佞趁机得势……

“相爷,有位辛先生求见。”老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康伯皱眉:“这般时辰?”接过名帖,待看清“辛幼安”三字时,浑浊的双眼突然一亮:“快请!速备好茶!”

不多时,一阵清越的玉佩声由远及近,只见辛弃疾一袭青衫,手捧两个紫檀木画匣稳步而来,月光下,他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晚辈冒昧来访,还望相公海涵。”辛弃疾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个画匣:“偶得李思训《江帆楼阁图》真迹,特来请相公品鉴。”

他早已探知陈康伯酷爱字画古籍,特意重金购得此画,欲借此表明北伐之志。

陈康伯闻言手指微颤,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唐代珍品!

展开画卷时,但见楼阁巍峨,江帆竞发,笔墨间自有一番雄浑气象。

“好一个长风破浪会有时!”辛弃疾突然指着画中乘风破浪的舟楫,意味深长的说道:“不知老相国可愿做这掌舵之人?”

陈康伯抚须的手突然顿住,抬眼与辛弃疾四目相对,一老一少,在这静夜中,透过一幅古画,完成了北伐志士的无声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