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拜见虞允文

辛弃疾双手捧起另一卷画轴,郑重地递到陈康伯面前。

老相国解开锦带,徐徐展开,只见青绿山水间峰峦叠嶂,江河奔流,竟是一副《千里江山图》的摹本。

细看之下,那远山深处隐约可见烽燧狼烟,江岸边上似有铁甲骑兵严阵以待,整幅画卷在雄浑壮丽中暗藏金戈铁马之气!

陈康伯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绢本,在画中一处关隘停留许久,忽然叹道:“幼安此画……笔底波澜,胸中丘壑,老朽领教了。”

辛弃疾霍然起身,一揖到地:“老相国明鉴万里,此画虽摹希孟笔意。”

他猛然抬头,眼中似有烈火燃烧,“然如今江山破碎,半壁沦丧!金人占我中原,掘我陵寝,辱我君父,此乃千秋之耻!如今朝中却有人一味求和,每逢金人挑衅,便摇尾乞怜,实乃误国之举!”

陈康伯目光微动,压低声音道:“幼安所指,可是那汤思退?”

辛弃疾毫不避讳,凛然道:“正是此獠!汤思退素来媚金卖国,无所不用其极,每逢战事,必倡和议。若任由他左右朝政,北伐大业,恐成泡影!”

辛弃疾一拳砸在案几上,他已经得知汤思退害死老将刘锜一事。

陈康伯急忙以手示意噤声,快步走到窗前察看,确认无人偷听后才低声道:“汤思退深得官家信任,且与史浩交好,若要制衡,谈何容易?”

辛弃疾眼中锋芒乍现,猛的向前一步:“老相国!正因如此,才需老相国坐镇朝堂!若连您也退隐,主战一派,岂非任人宰割?无异于自毁长城!”

“您可知汤思退已在暗中联络,欲将淮北防务尽数撤换?若您此时离去,不出三月,前线将士必将腹背受敌!”

陈康伯闻言,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案上,溅出的茶水在《千里江山图》上洇开一片,恰似血染山河。

他颤声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辛弃疾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海州知州魏胜冒死送来的谍报,金主完颜雍已派密使与汤思退暗通款曲,只待……”他突然压低声音,“只待老相国离朝,便重启绍兴和议!”

陈康伯枯瘦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先帝蒙尘之耻未雪,如今又要……”

“所以老相国万不可退!”辛弃疾单膝跪地,抱拳道:“虞制领虽忠勇,然资历尚浅,张相公虽德高,却远在川陕。朝中能制衡汤贼者,唯您一人!”

他猛的抬头,声音哽咽:“当年岳帅临刑前,曾在供状上写下天日昭昭……如今这天日,就系于老相国一身啊!”

陈康伯苍老的手指深深掐入画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待平息后,他望着绢本上被茶水晕染的墨迹,低声道:“可官家已有禅位之意……建王殿下英武果决,不如待新君即位再行北伐?”

“万万不可!”辛弃疾闻言震惊了一下,又马上恢复清醒,“金国内乱,完颜雍正在整军经武!若因登基大典延误战机,待其平定契丹,大军便能从容南下,到时岂不是错失良机?”

陈康伯闻言浑身一震,他颤巍巍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朦胧月色,良久方道:“幼安啊……你可知道,老夫入宫,也无法劝官家放弃皇位更迭。”

辛弃疾眼中含泪,重重叩首:“老相国此去,便是擎天一柱!末将愿以性命担保,三军将士必誓死追随!”

陈康伯思虑良久,终究不愿行险,此时上书劝谏,非但不能打消赵构退位之心,反而可能引起猜忌。

更何况,他对赵瑗确实寄予厚望,这位皇子常在军中走动,意图恢复,应当会与赵构胡乱指挥大不相同吧。

烛火摇曳间,陈康伯缓缓抚须道:“幼安所言极是,老夫这把老骨头,尚能再搏一回!”

他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只是建王登基一事,官家圣意已决,断难更改。况且趁这数月之机筹措粮饷、整备军械,待新君即位后北伐,岂不更加稳妥?”

辛弃疾闻言,剑眉紧蹙,他分明看见老相国说这话时,手指微微发颤。

但见陈康伯心意已决,只得单膝跪地,抱拳深深一拜:“有老相国坐镇朝堂,北伐大业,终有可期!”

窗外忽起一阵寒风,卷着残叶拍打窗棂,陈康伯望着辛弃疾离去的背影,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现出点点猩红。

他苦笑着望向案头那幅染了茶渍的《千里江山图》,喃喃道:“但愿老夫这把老骨头……能撑到山河重整的那一日……”

辛弃疾踏出陈府大门时,建康城已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

初春的寒风裹挟着秦淮河的水汽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地拢了拢身上的貂裘,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巷中显得格外清晰。

“掌书记,可要回驿馆?”随行的绍信提着灯笼上前,昏黄的光晕映照出他年轻面庞上的倦色。

辛弃疾驻足回望陈府朱漆,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照得大门忽明忽暗。

虽然对陈相国不肯即刻出兵北伐感到失望,但想到这位六十五岁的老臣愿意拖着病体留在朝堂,心中又涌起一丝暖意。

他轻叹一声:“先回驿馆吧,明日还要去拜会虞制领,你且把《贺新郎》的词稿再检查一遍。”

“掌书记放心,”绍信拍了拍背上的青布行囊,“末将已用澄心堂纸誊了三份,还特意换了临安新到的松烟墨。只是辛书记连日奔波,要不要先歇息一日?”

辛弃疾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时不我待啊。”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金人不会等我们准备好。”

次日寅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辛弃疾已在驿馆后院练剑,青锋出鞘,寒光乍现,行云流水。

“您的剑法越发精进了。”绍信捧着热毛巾站在廊下。

辛弃疾收势而立,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套剑法是当初义军如火如荼时兄长所教,如今……”

他忽然收住话头,转而问道:“虞府可有回信?”

“方才虞府管家来问,辛书记何时过去。”绍信递上毛巾,“说虞大人新得了武夷山的正山小种,专候辛书记品鉴。”

辛弃疾嘴角微扬:“虞制领颇为风雅。”

他接过绍信递来的青瓷茶盏,轻啜一口,“告诉来人,辰时三刻必到”

晨光渐明,薄雾中的建康城开始苏醒,辛弃疾站在驿馆二楼窗前,望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

卖早点的吆喝声、挑夫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这座江南重镇依然保持着太平盛世的表象。

用过早膳,辛弃疾立于铜镜前整装,他缓缓套上一袭靛青色直裰,腰间系上一条玉带。

这身装束是他精心挑选的,广袖飘飘尽显文人风骨,而收窄的袖口与束腰又暗藏武者英气。

临行前,他又检查了一遍要呈给虞允文的诗词。

“走罢。”辛弃疾将词稿收入袖中,对绍信沉声道,“今日这场会面,或许关系北伐大计。”

虞允文的官舍坐落于建康城东,这座南朝旧宅经年修葺,仍保留着六朝风韵。

府门前两株千年古柏虬枝盘结,树皮皲裂如铁甲,恍若两位历经沧桑的老将,默默守护着这座见证过无数兴亡的宅院。

辛弃疾整了整衣冠,将名帖与词卷双手奉上:“济南辛弃疾,特来拜会虞制领。”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却让门房老仆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位气度非凡的来客。

正厅内,一缕檀香袅袅升起,虞允文展开辛弃疾呈上的澄心堂纸卷轴,只见墨色如新,笔走龙蛇:

《贺新郎·诘儒冠》

夜读阴符卷。

算平生、文章误我,貂裘都贱!

谁向风尘磨剑骨?谁把吴钩看遍?

空负了、长河如练。

十万横磨今在否?

问书生、可敢裂帛砚?

血写檄,墨飞箭!

当年投笔儿郎健。

到而今、雕虫事业,几人称善?

莫道纶巾能破虏,赤壁灰飞须见。

笑谈里、沧溟须浅!

若个真成擎天手?

换金戈、劈面黄河断!

残月冷,铁衣黯。

虞允文修长的手指随着词句缓缓移动,当读到“谁向风尘磨剑骨”时,他的指尖微微一顿。

至“血写檄,墨飞箭”处,忽然拍案而起:“好!好一个墨飞箭!”

他眼中精光闪烁:“幼安此词,字字皆是心头血!这哪里是词,分明是掷地有声的北伐檄文!”

当虞允文读到下阕“莫道纶巾能破虏,赤壁灰飞须见。笑谈里、沧溟须浅”时,执卷的手突然一颤。

这分明是在暗指他以文官之身,在采石矶督师大破金兵的往事。

仆人轻手轻脚奉上茶点,虞允文却恍若未觉,他反复诵读全词,时而闭目沉吟,时而击节赞叹。

最后长叹一声,取过案头狼毫,饱蘸浓墨,在词笺空白处挥毫批注:“非书生无胆,是朝廷无骨!君词裂金石,当铸钟铭之。”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写罢,他猛然抬头对侍立一旁的仆人道:“快请……”

话到嘴边又改口,“不,还是我亲自去迎。”说着已起身离席,连衣袍被案角勾住也浑然不觉。

正厅外,辛弃疾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文士快步而来。

此人一袭素色儒衫,腰间却系着犀角带,行走间虎虎生风,正是已经名震天下的虞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