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家、族群与战争:公元前西亚三千年
- 胡其柱
- 4483字
- 2025-04-29 17:56:03
第二节 两河流域及其周边远古族群
从人类起源上来说,西亚是一片后开发的地块。真正的人类起源地,是与西亚相对的东非。古生物学家大都认为,人类起源于东非大裂谷。在那里,古猿迫于环境的改变,不得不从森林走向草原,从爬行变为直立,逐渐演变成了人科动物。

图1-2 露西的化石骨骼
图片来源:本书实物图片,如无特别说明,皆来自维基网站。
1974年,考古学家在埃塞俄比亚发现了一具残缺的骨头化石,归属人科,取名“露西”(Lucy)。露西约生活于320万年前,身高1.07米,去世时十多岁,可能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自从进入考古学家视野,她就被当作了人类老祖母,游客到访埃塞俄比亚,一般都会瞻仰一下露西的“尊容”。
1992年,考古学家又从埃塞俄比亚发现了更完整的人科女性化石,取名“阿尔迪”(Ardi)。阿尔迪比露西更早,大约生活于440万年前。与露西相比,阿尔迪身高约在1.52米至1.68米之间,在当时可谓“大个”。她已经与黑猩猩分离,能够直立行走。
2002年,考古学家在中非乍得再次发现一个头骨化石,距今700万年,将人科历史又提前了260万年。这个名为“图迈”(Toumai)的化石,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人科动物。
严格地说,无论图迈、阿尔迪还是露西,都是南方古猿,距离现代人类关系很远很远。如果将她们放到现在,没人觉得会是人。到了250万年前,南方古猿中的一支,才慢慢进化出人的模样,学界称为人属(Homo)。
这些人属不仅能够直立行走,而且脑容量急剧增加,能够打磨简单的石制手斧。他们凭着简单的工具在东非大裂谷风餐露宿,有生有灭,不绝如缕,倒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可惜,世事多变,自然无常。177万—185万年前,非洲环境急剧恶化,容不下那么多动物吃喝拉撒。部分已经进化为直立人的匠人属决定离开家园,向外寻找新世界。匠人是直立人的一个亚种,或者说直立人的后裔之一。这些匠人走啊走啊,一路向北,经过北非,进入了西亚、东亚、欧洲。沿途有人留下来,逐水草而居,有人继续四面八方迁徙,散落于欧亚大陆。
以前,学界公认的非洲以外最古老人类遗存,位于格鲁吉亚的德马尼斯,时间大约为185万年前。2018年7月,朱照宇等人在《自然》发表的一篇文章,根据陕西蓝田新发现的石器,将非洲以外人类最古遗存的时间提前到了212万年前。
不过,让人惊奇的是,走出非洲的远古人类,似乎并不比留在东非的人类进化更好。100万年前,欧亚大陆的匠人没有什么质变,留在非洲老家的匠人竟然又升级换代,出现了新一轮脑体革命,进化为学者所谓的“早期智人”。过了20万年,这些早期智人也步前辈后尘,辗转迁徙到欧亚大陆另谋出路。天长日久,演化为不同的人种,散落在欧洲的,成为尼安德特人;散落于亚洲的,成为丹尼索瓦人;留在非洲的,叫作罗德西亚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出来寻找新世界的早期智人,又碰到了自然灾难。根据美国学者斯坦利·安布罗斯(Stanley H.Ambrose)提出的多峇巨灾理论(Toba catastrophc theory),7万—7.5万年前,印尼苏门答腊岛上的多峇火山超级大爆发,令全球温度在此后数年间下降3—3.5℃,北半球甚至下降了10—15℃。不用说,欧亚大陆上的早期智人,无论是欧洲的尼安德特人,还是亚洲的丹尼索瓦人,大多成为气温骤降的牺牲品,消失在了漫天冰河中。倒是非洲的罗德西亚人,凭借气候优势得以幸存。
非洲早期智人的幸运,还不止于此。事实上,早在多峇火山爆发以前,具体地说是距今20万年前,罗德西亚人就升级换代,更上一层楼,进化为学界所谓的“晚期智人”。晚期智人的心智已经接近现代人类。他们先是学会用兽皮做衣服,人工取火,埋葬死人;若干年后,又学会打磨石器和骨器,修建房屋,从事绘画、雕刻等。男人和女人,也开始分头谋取食物。
7万年前,当欧亚大陆上的早期智人,由于气候骤降而陆续消亡后,非洲晚期智人开始向外迁徙。有的渡过红海,沿着印度洋北岸,进入南亚、东南亚,甚至到了澳大利亚和太平洋岛屿;有的则经由埃及进入西奈半岛,一路北上迁徙至巴勒斯坦、黎巴嫩,直到高加索及其北边的欧亚大草原。
渡过红海向东走的那一批人,先后成为东亚人、东南亚人和太平洋岛人,从西奈半岛一路北上的智人,更是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散落到欧亚、美洲大陆各处,成为现代人类的绝对主力。

图1-3 早期人类迁徙示意图
现在,古生物分子研究者大都认为,从非洲走出来的晚期智人,是当今世界各地人种的共同祖先。其他人种或者陆续灭绝,或者被晚期智人归化,仅在现代人类身上留有微量基因。换句话说,现代五颜六色的不同种族,其实都是非洲晚期智人的后裔。
20世纪80年代,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威尔逊遗传研究小组甚至认为,全人类的线粒体DNA基本相同,从逻辑上说,应该都是从同一位女性祖先那儿遗传下来的。说得通俗点,现代人类都享有同一位老祖母的基因。到目前为止,古生物分子学家还没有找到一个反例,证明人类不是来自非洲智人。
基于这个解释体系,让我们再聚焦到两河流域内外的古人类。几万年前的人类迁徙不像现代出行,有车、有水、有粮、有规划。那时的古人,估计都是赤手空拳,顶多带个石制手斧,饥餐露宿,走路完全靠脚迈,吃饭完全靠手采,哪里有吃的,就在哪里停下来。
有的人走下东非高原,到了苏丹、埃及,累得不行,就地谋生了;有的人经由西奈半岛,进入狭长的迦南,觉得可以忍受,以此为家了;还有的人,继续向北进入叙利亚、两河流域、小亚细亚、高加索,或者向东深入阿拉伯绿洲,过起了畜牧生活。
到底什么人留在了埃及,什么人留在了西亚,今天不得而知。考古学家只知道,十多万年前,以色列就有智人生活;几万年前,古老的尼安德特人也曾在那里停留。这两种古人类,可能还发生过短暂交错,生下过混血孩子。以色列是早期各路人种游荡的交叉点。
至少上万年前,从以色列到安纳托利亚高原,已经出现了人类定居点。巴勒斯坦境内的耶律哥(Jericho),号称建城一万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根据考古学家研究,1.1万年以来,耶律哥始终有人居住。安纳托利亚高原东部的哥贝克力(Gbekli Tepe),也发现了距今1.2万年的人类遗迹——巨大石块阵。
这表明,上万年前,从今天以色列到土耳其东部的狭长地带,以及东邻的阿拉伯半岛,已经分布着定居人群,具体是什么人,目前不能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此后几千年,这些地方人满为患,不得不向其他地区,尤其是向人烟稀少的两河流域迁徙。
最迟到公元前6500年,人类已经从地中海东岸,顺着两河向东南推进,来到今天伊拉克南部,创造了哈苏纳—萨马拉文化(Cultura Hassuna-Samarra)。五百年后,叙利亚地区短暂地出现过一种哈拉夫文化。公元前5000年左右,中下游的欧贝德文化(Ubaidian Culture)取代以上两种文化,成为两河流域主导。又过了500年,两河流域南端出现了一种苏美尔文明。
两河流域地形比较特殊,周围要么是山地,要么是沙漠,居民不太容易四处迁移,只能集中在一个地方,反倒使得其文化前后相继,率先酝酿出人类文明体系。公元前3200年左右,定居在乌鲁克的苏美尔人,最早拉开了人类文明的序幕。
此时的两河流域,高温多雨,土地平旷,适宜耕种,比起西部高山密林或沙漠绿洲,生存条件好得多。所以,苏美尔文明出现前后,两河以外的族群不断涌入两河之间,形成了族群杂居的政治版图。
以现在的巴格达为中心,两河流域大体上分为南北两大区域,南部叫作巴比伦尼亚,北部叫作亚述。巴比伦尼亚的南部,居住着苏美尔人,北部居住着阿卡德人。亚述居住着亚述人,最初可能是阿卡德的一个分支,后来与西邻融合,形成了独立族群。阿卡德人、亚述人都属于闪米特语系,苏美尔人则是一个特殊族群,他们说的话不属于闪米特语系,来历不明。
公元前3000年前的两河周边,对我们来说是一片空白,但是从后来涌入两河流域的族群来看,那里并非人迹罕见。在阿拉伯半岛的沙漠绿洲里,深藏着原始闪米特人;在地中海东岸狭长地带,居住着从阿拉伯半岛走出来的迦南人;在叙利亚草原上,游弋着很多不知名的游牧部落,大概也是从阿拉伯游弋出来的闪米特后裔。在苏美尔人东部、波斯湾北岸,则居住着埃兰人。
从语言角度来说,这些迦南人、阿卡德人、亚述人以及叙利亚草原上不知名的游牧民族,都属于闪米特语系,拥有某种血缘和文化关系。《圣经》把他们说得更亲密:幸存于洪水的诺亚,先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叫闪,一个叫含,一个叫雅弗,全世界人类都是他们三兄弟的后裔。其中,两河流域、迦南和阿拉伯半岛的居民,多被视为大儿子闪的后裔(迦南人和阿摩利人除外),非洲人被当作含的子孙,欧美白种人则被称作雅弗的后代。
这样说来,现在势不两立的以色列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应该是来自同一个祖先。按照《圣经》,他们都是诺亚第十代孙亚伯拉罕的子嗣,只不过犹太人是亚伯拉罕与妻子的后裔,属于正宗;阿拉伯人则是亚伯拉罕与侍女的子嗣,算是偏房。所以,犹太人自我感觉比阿拉伯人高出一等。
《圣经》甚至把埃兰人说成闪的后裔,定为亲戚。事实上,埃兰语像苏美尔语一样是独立的,既不属于闪米特语,也不属于印欧语。埃兰人和苏美尔人是西亚的两个“异类”,目前不知道来自哪里。
从苏美尔文明时代开始,两河以南的不同闪米特族群,每当遭遇极端天气或灾荒,便北上向两河流域逃难。此后两三千年,一批又一批的闪米特族群鸠占鹊巢,最终将率先走进文明大门的苏美尔人淹没。
如果说两河流域下方,游弋着为数众多的闪米特人,那么两河流域上方,准确地说是高加索以北的欧亚大草原,则游荡着印欧语系人种。学界有时简称他们为印欧人。从人种分类来说,闪米特人与印欧人都是白色皮肤,同属高加索人种,但是由于分开太久,双方各自形成了不同的语言体系。
关于印欧人的原住地,学界有很多猜测,有的认为在安纳托利亚高原,有的认为在亚美尼亚,有的认为在印度,还有的认为在古代中国所称的西域。目前最受认可的,是包括乌克兰、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部分领土在内的欧亚大草原。
欧亚大草原位于黑海、里海以北,距离两河流域路途遥远,又有高加索山脉阻隔,按说不会发生摩擦。但是,气候变迁和人类技术发展,慢慢将这两个地方打通为一体。
大约公元前3000多年,生活在草原上的印欧人学会了骑马,后来还发明了马拉车。这一技术革命,不啻让人类插上了翅膀,从日行几十里,骤然提高到日行几百里,活动范围大幅增加。
雨水充足、草原茂盛时,印欧人在大草原上自由驰骋,肯定不会跑远路骚扰他人。但是,当气候变冷、粮草不足时,他们就只能放弃家园,向外扩张,另寻他路。
公元前2500年以后,全球气候遭遇小冰期,印欧人的生活无以为继,只好驱赶牲畜,四处寻找新的立足之地。向西的印欧人走到巴尔干后分道扬镳,有的向西深入欧洲腹地,有的向南进入希腊半岛,有的向东折回小亚细亚或高加索南麓。向东的印欧人在中亚各走各路,有的翻山越岭进入新疆,有的向西踏上伊朗高原,有的向西南进入了南亚次大陆。
公元前2000年后,这些印欧人后裔,如赫梯人、米坦尼人、加喜特人、米底人、波斯人等,先后兜兜转转,都成为两河流域的觊觎者,与闪米特各个族群迎面相撞,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生死大战,缔造了一个又一个超级帝国。
所以,自有史以来,两河流域始终不是一个封闭世界。下方的闪米特人,上方的印欧人,不断从上下左右涌入这一区域,蚕食这一区域,争夺这一区域。在某种意义上,苏美尔人之后两河流域的打打杀杀,基本就是印欧与闪米特两大语系的生死搏杀。
只有明白这种族群政治,才能明白两河文明为何早熟,而又为何伴随如此惨烈的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