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前言 从“茅盾文学新人奖”看网络文学大趋势
——以“网络时代的赛车手”唐家三少为例[1]
2017年11月26日，中华文学基金会等单位举办的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网络文学新人奖”（以下简称“茅盾网文奖”）评奖会在京召开。对唐家三少、天下归元等从“写手”蝶变为“大神”的获奖者而言，这次评奖有如一次象征性的加冕仪式。对始终为“身份认同危机”所困扰的网络文学而言，“茅盾网文奖”的设立无疑是一桩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件。
“茅盾网文奖”是在“茅盾网文奖”总框架内设立的专门针对网络文学作家的奖项。该奖在中国作协网络文学委员会指导下，由中华文学基金会、浙江省桐乡市人民政府、阿里巴巴文学联合主办。旨在鼓励优秀网络文学创作者不断涌现，创作出更多网络文学精品力作，促进中华网络文学事业繁荣发展。
“茅盾网文奖”评审细则规定“本奖每两年评选一次。每次评选奖励网络文学新人10名”。其评选标准是“坚持崇德尚艺、德艺双馨的原则，坚持人品文品统一，坚持网民公认与专家评价结合”。具体条件有如下五条：（1）拥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坚持正确政治方向和创作导向。（2）作品坚持思想性与艺术性有机统一，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优秀的艺术品位及艺术水准，具有良好的社会和网络影响力。（3）创作态度认真勤奋，长期坚持创作，持续有优秀网络文学作品发表。（4）无剽窃、抄袭等侵权行为，无违法违纪行为记录，社会声誉良好。（5）具有中国国籍，年龄在45周岁以下。
经过网站提名、专家推荐、初评、终评等一系列繁复而精细的评审程序，首届“茅盾网文奖”终于于2017年11月26日揭晓，获奖者名单如下：唐家三少（张威）、酒徒（蒙虎）、孑与2（云宏）、天下归元（卢菁）、天使奥斯卡（徐震）、我吃西红柿（朱洪志）、愤怒的香蕉（曾登科）、骠骑（董俊杰）、爱潜水的乌贼（袁野）、希行（裴云）。
十位获奖者无疑是数百万网络作家的杰出代表，他们每个人都有堪称传奇的写作经历，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份简简单单的获奖者名单，实际上包含着丰富多彩的意义。应该如何评价评奖结果的意义，它对网络文学健康发展有何影响，这一类问题还需要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暂且不论。单就获奖而言，这些大神级作家，无疑都有着辉煌的创作实绩，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究竟还能走多远，谁也无法肯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十位获奖者，任凭提起一个，都是一面镜子，一面反映当下网络文学创作与接受现状的镜子。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十位网络文学作家其人其作就是一部极有分量的实录式的当代网络文学史。对这些获奖者不失时机地做一些作者研究、作品研究或影响研究，对我们深入细致地认识当代网络文学创作现状与发展态势，无疑具有无可替代的现实意义。
一 在守正与创新中奋力前行
我们注意到，在这些获奖作家中，酒徒和孑与2堪称“大神中的大神”，但他们同时也是网络文学界凤毛麟角的异数。与其他网络文学作家相比，他们与其说是网络写手，毋宁说是传统文学作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固然是顶尖级的优秀网络作家，但在数百万网文作家群体中，无论就文学观念、创作风格而言，还是从构思方法、表达方式来看，这两位作家或许还不是具有鲜明网络文学特色的代表性作家。因为在他们的作品里，我们所看到的更多的还是传统文学所崇尚的东西。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是网络时代与时俱进的传统文学精神的守护者，正是酒徒和孑与2这样一批作家，自觉承担着守正与创新的时代使命，在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之间起到了桥梁与纽带作用。
酒徒是网络文学界公认的“架空历史小说的开山鼻祖”，他的历史小说《秦》（2000）和《明》（2003），红透网络文学界，《指南录》《隋乱》《开国功贼》《盛唐烟云》（后三部合称“隋唐三部曲”）等都是足以入史的优秀作品。他的代表作《隋乱》在17K小说网拥有千万读者，繁体中文版曾创下中国台湾地区金石堂、诚品、博客来连锁书店畅销排行榜“三榜齐上”的傲人销售纪录，在衍生产业链上也是实绩硕果累累且前景风光无限。值得一提的是，《隋乱》泰文版还是“中国第一部被翻译成外文出版的网络小说”。
孑与2是起点中文网（以下简称起点）的白金作家，被读者和评家誉为“生活化历史流派”的开山鼻祖。作为历史类广受欢迎的网络作家，他曾连续四年蝉联历史类销售冠军，享有“历史类小说第一人”的美誉。他的代表作《唐砖》在网络上掀起跟风狂潮，迄今为止，有11次蝉联历史军事月票榜冠军。其名下作品不仅电子销售火爆，游戏、影视、漫画、简体出版各种衍生版权也高价售出，长期占据历史类热搜作品前三甲，可谓硕果累累，成绩斐然。
相比之下，天使奥斯卡、愤怒的香蕉、骠骑、爱潜水的乌贼都是离开了网络便难以生存的地道的网络作家。关于这些作家的评介，在笔者即将出版的《中华网络文学史》和《网络文学作家论》两本书中具有比较详细的论述，请恕于兹不赘。值得一提的是，上述获奖名单中的两位女作家——天下归元和希行，也同样是“无网不神”的超级大咖。以天下归元为例：2008年，她就在潇湘书院网上创作《燕倾天下》，当时主要是走传统文学的路子，在主体提炼、人物塑造、情节安排和语言锤炼等方面，处处精益求精，但作品点击率极低，甚至还未能加V，但她仍然咬着牙花了一年时间几乎是免费地写了本70万字的小说！她的第二本书选择了悬疑题材，所行的仍然是传统文学的路数。小说内容复杂深沉，文字含蓄晦涩，显然不适应网络读者浅性阅读的习惯。有学者认为，她的“前两部作品的目的都是纯粹奔出版去的，但失败的现实使她彻底看清了网络文学的游戏规则。她放弃了出版的执念，直接将目光定位在纯网络文学基准上，从设定、架构，到语言、思路，完全网络化，在坚持个人写作原则和迎合读者口味之间，寻求了一个基本的平衡。”[2]于是，她很快实现了华丽转身，在网络文学天空“扶摇直上”，一跃成为穿越玄幻小说领域中的“扶摇皇后”。
酒徒、孑与2和天下归元的创作经验说明，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一样都是文学，二者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例如在激发情感、发挥想象、呵护良知、展现语言魅力等方面，难分彼此，尽管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在媒体技术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但在审美体验、想象力和才华，及由此而生的独创性等方面，二者的愿景与诉求却是大体相当的。“不管是传统写作还是网络创作，都需要坚持 ‘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反映时代要求和人民心声，做到 ‘感国运之变化、立时代之潮头、发时代之先声’。网络文学变化的是媒介载体，不变的应该是艺术品质；网络作品变化的是内容和生产方式，不变的是内容背后的人文立场和创作者的文学初心。”[3]
作为本次评奖委员会成员，笔者注意到，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有时也被称为“番茄”）等超级白金写手，几乎是毫无悬念地走进了获奖者行列。但出人意料的是，在评奖委员会委托笔者为唐家三少和我吃西红柿等人撰写授奖词时让我迟疑再三。因为，该如何从奖项的视角也即从传统文学的视角来评介唐家三少和我吃西红柿等，这显然是一个充满悖论的难题。大家知道，如果仅就文学性而言，网络文学作家队伍中比所谓“土三番”（即天蚕土豆、唐家三少和我吃西红柿）写得好的人可以说比比皆是，在文学价值或审美艺术性的层面上看，他们的作品大多以通俗浅易的小白文著称，传统文学那种博雅精纯的审美气韵和诗意浓郁的艺术品格显然不是他们的强项。但是，如果就其所拥有的阅读影响力或市场冲击力而言，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网络文学超级大神。
当然，任何评奖都不是“造神封圣”，也不是对“完美无缺者”的认定，文学评奖活动本质上只不过是对参评者进行综合比较以挑选出人品文品相对好些的作者而已。根据前文所说的“评审细则”和“具体条件”，笔者为唐家三少和我吃西红柿所撰写的授奖词如下：“唐家三少是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第一位网络作家。十多年来，他以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敬业精神，‘日均八千字，数年不断更’，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小说，作品数千万字，读者数以亿计，在取得惊人经济效益的同时，也获得了较好的社会效益，享有 ‘人气天王’的美誉。他的小说选材精当，构思精巧，语言简洁，价值观健康向上。其代表作《光之子》《斗罗大陆》等，为开创玄幻文学的黄金时代作出了重大贡献。”“我吃西红柿是起点中文网最著名的 ‘白金大神’之一。作为盛极一时的网络 ‘小白文’的开创者和代表作家，他创作的《寸芒》《星辰变》《盘龙》《吞噬星空》等小说，语言浅白、情节流畅、人物单纯，成功争取到了数量巨大的读者群。他的作品和写法，在网络文学类型化形成和市场化转型过程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为网络小说的发展和繁荣作出了重要贡献。”[4]
不言而喻，正如“写手”一词一样，“小白文”这个说法一开始多少有些贬义色彩，但这类明显包含蔑视意味的词语，恰恰是唐家三少和我吃西红柿三少等网络作家成为大神之前的常用标签。大多数人认为我吃西红柿是小白文的创立者，而唐家三少可以说是小白文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和最主要的受益者。众所周知，唐家三少是第一个入选中国作家协会、多次高居作家富豪榜榜首的大神，入选福布斯名人榜的明星作家，创建了自己的公司……他头上的光环越来越明亮，但实际上这一切都与他像辛勤的小蜜蜂一样孜孜不倦地经营小白文有关。
有好事者在“知乎”里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唐家三少该算是网络小说作家里最成功的吧？”对这一问题，幻剑书盟曾经的写手兼论坛版主“法克大人”颇有感慨地说：“别看现在起点是龙头，但在从前，幻剑书盟是绝对的业内老大。不因为别的，只因为紫川、诛仙、新宋、少林八绝等作品都在那。这其中有本书，名曰《狂神》！那时候包括我，所有的驻站都看不起这本书，大部分读者，还有我们这些作者，包括我。……他那时候跟老猪、萧鼎是根本没法比的。”[5]然而，2005年5月，在幻剑书盟遭遇变故之前，唐家三少成功转站起点。“他坚持了下来，并且成为现今网络文学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扮猪吃虎啪啪啪打脸这种事，不是出现在书中，现实中，如果把网络小说的发展本身看成一本网络小白文，那唐家三少绝对是第一主角，没有之一。够简单，够粗糙，够逆袭，够打脸。”[6]就像作家自己笔下的众多人物一样，唐家三少的成长与成名也经历了一个由“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传奇过程。如果说在酒徒与孑与2身上更多地体现出对传统文学的守正倾向的话，那么在我吃西红柿和唐家三少身上，则更多地体现出了网络文学写作的创新性特征。特别是在唐家三少的“自来水效应”式的写作情形中，网络文学写作的现状及其发展态势，可以说都得到了集中、突出甚至戏剧化的呈现。
二 唐家三少：“网络时代的赛车手”
唐家三少，本名张威。1981年1月10日生于北京，1998年毕业于河北大学政法学院。现在的主要身份是中国网络小说作家，同时还是炫世唐门文化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
大学毕业后，唐家三少进入了相当体面的国家文化部门——中央电视台国际网站。但那时的网站正处在起步阶段，经济效益很差，员工薪资自然不理想。两年后他便跳槽至一家IT公司。但他跳槽之后，恰逢2003年IT业泡沫经济遭遇寒潮，各类公司都要大量裁员，年纪轻、资历浅的张威就此变成了“待业青年”。
相关资料表明，唐家三少的写作生涯是从失业之后开始的。2004年2月，受网络小说的影响，他在读写网开始了处女创作《光之子》，但不久之后，他离开了读写网加盟如日中天的“幻剑书盟”，并很快创作了当时不被看好后来大受追捧的《狂神》。2005年1月，《狂神》完结，他又创作了“告别幻剑书盟”的《善良的死神》。同年5月，转战起点，开始创作《惟我独仙》，并逐渐走向了“惟我独仙”的超级大神之路。自此之后，他的《空速星痕》（都市异能）、《冰火魔厨》（玄幻类）、《生肖守护神》（都市类）、《琴帝》（玄幻类）、《斗罗大陆》（异世大陆）、《阴阳冕》（后更名为《酒神》，异世大陆）、“天珠变”系列（奇幻玄幻）、《绝世唐门》（异世大陆）、“天火大道”系列（都市生活）、《斗罗大陆外传神界传说》（玄幻奇幻）等著名小说鱼贯而出，作者本人也在各类人气榜和财富榜上步步高升。勤奋创作13年，作品字数超过5000万！人们称他为“网络时代的赛车手”，我们认为主要有如下两点缘由：一是创作速度奇快；二是控制力度超强。
2011年他的“斗罗大陆”系列和“天珠变”系列开始在线下发力，他的《神印王座》在线上线下分头并进，网络文学与纸书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推进。就在这一年，唐家三少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并担任北京作家协会青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作家协会网络创作委员会主任，他也因此成为中国作家协会最高权力机构的第一位网络作家，不久之后，他还当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开创了网络作家进入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的先例。
唐家三少最为引人注目的“头衔”是“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上蝉联多年的“榜首”。2012年，他以3300万元版税收入问鼎第七届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榜首。2013年，他的版税收入高达2650万元，又一次问鼎网络作家富豪榜并稳居榜首。2014年他甚至入选福布斯中国名人榜，成为榜单上唯一的网络作家。2015年他的“天火大道”系列开始出版，并获得首届中国“网络作家之王”称号。2016年他以1.1亿元版税收入四度蝉联网络作家富豪榜榜首。这个借自己的恋爱故事开掘写作生涯第一桶金的网络写手，在成为“威震天下”的成功人士之后，开始“重温旧情”，又写起了自传体爱情小说《为了你，我愿意热爱整个世界》，不出所料，他的这种轻车熟路的老套写作又一次获得了“近乎平庸的成功”。在网络类型小说势不可当的语境下，唐家三少这样的网络文学大神，可以说已经达到了一种“纵横天下全无敌”的境界。有人在形容“张威”这一拨大神的“神威”时说，他们是“指哪儿打哪儿，打哪儿赢哪儿！”事实上他们“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本领一样不可小觑。譬如天蚕土豆的《武动乾坤》在其刚刚发布一个题目的时候，就出现了“正文零字数，点击过百万”的奇迹。方想更是创造“72个字卖出800万”[7]的网络传奇。
但是，不少人常会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在传统文坛上屡遭白眼的小白文在网络上竟然获得如此辉煌的业绩呢？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一直没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学者见仁见智，读者更无定论。有人认为唐家三少靠小白文一路斩关闯隘的秘诀在于他接地气、通人心，有讨巧阅读市场的套路。也有人认为他不过是运气好，较早地占据了网络文学卖场的“有利摊位”。相较而言，自称Shanpow创始人党宇航的看法有一定代表性。他认为，唐家三少的成果归根到底是小白文的胜利，因为小白文能够迎合读者的需要，满足粉丝们的爱好。（1）小白文直白无碍，具有口语化的亲和力，无须太多知识储备就可以自由享用；（2）小白文写成的故事，逻辑简单直接，没有晦涩的东西，通俗易懂；（3）情节节奏把握到位，基本没有大段过场，这也是唐家三少最为人称道的优点；（4）故事高潮迭起，总能夺人眼球；（5）要么扮猪吃虎，要么肆意纵横，要么沉冤得雪，小白文小说总能抓住粉丝们的“爽点”。这样的小白文（通常也称为小爽文），基本不需要动脑子就可以牢牢抓住眼球，粉丝们读起来顺溜、轻松、兴奋、痛快、解渴、过瘾……归纳为一个字——爽！粉丝可以享受各种“爽”!“这就是快餐文学的需求！他们满足了，没理由不火啊！如果你觉得他们都是小白文，毫无文学价值，逻辑幼稚等等，都对！但只能说明你不是他们的目标人群。”[8]说到底，小白文是特定“用户群”的“专供品”，读者在这里变成了“用户”与“粉丝”，即所谓“目标人群”。
最大限度地满足金字塔底层读者的需求，尽力做大阅读市场收益的基本面，即尽量扩大“目标人群”。其实这可以说是古今小说屡试不爽的“圈粉”之道。明代绿天馆主人在《古今小说序》中描述了“说话人”带给听众的惊人效果：“试今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9]小白文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像“说话人”一样讲故事，通过故事直截了当地打动读者，深深地打动粉丝。绿天馆主人的这段名言，如果翻译成今天的网络语言，就是“小白”能使粉丝“蓝瘦香菇”（难受想哭），使读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捉刀）和五体投地的钦佩感（下拜，“跪了”），让想看的人“喷血急求”（决脰），让看了的人“倾情打赏”（捐金）。
看看当今网络文学界的“土三番”，哪一个不是网络时代的“说书人”？天蚕土豆被称为“无线之王”，他的《斗破苍穹》在移动阅读上点击过30亿次！我吃西红柿享有“主站之王”的美誉，每本书在小说分类的百度搜索指数中都稳居三甲之列；唐家三少被说成“实体之王”，每年畅销数百万本，连年版税过亿！这些大神，如果没有一大批甘愿为之“捐金”的铁杆粉丝，他们纵有“吸金大法”，也难有用武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唐家三少他们果真有什么秘诀的话，那一定就是发现了“目标人群”，这个群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读者”或“观众”，而是多情的“粉丝”与薄情的“用户”。
众所周知，一旦文娱有了足够的粉丝，或产品有了足够的用户，成功与否就在于娱乐明星或业主是否努力了。唐家三少成功的秘诀主要有两点：（一）锁定目标人群；（二）长年苦耕不辍。用想周游世界的作家安以道的话来说就是，唐家三少“垄断一个年龄层！很多人刚接触到网文的时候都会看三少的书……小白每年都会源源不绝地涌进网文界，尤其现在是全民阅读时代，读者基数更大！而三少呢？可以说是中小学生杀手，凡是爱看小说的中小学生，几乎没有不看三少的，为什么说三少是一个顶尖的作者，一个成功的作者，因为他垄断了一个年龄层……三少就是一个业界的标杆，网文界的常青树！写了十几年的小说，从未有一天断更过，简直是业界楷模。”[10]定位中小学生，因为这个人群基数大。能够做“标杆”与“常青树”，主要依靠长年苦耕、从不断更。
一位中学生粉丝坦言，他是在某个五一黄金周才开始读唐家三少的作品，他读的第一本书是《光之子》。这位小读者认为，唐家三少的文笔并不算好，故事也有些老套，人物也有脸谱化之嫌。但他还是经不住故事的诱惑，与小说人物越走越近，并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了书中的主角。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强烈的代入感或许就是其畅销的秘密武器。按照这个粉丝的说法，唐家三少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梦境，这样的梦境和他们小时候抑或现在常做的白日梦差不多。在这样的梦里，读者是绝对的主角，剧情一定朝着对读者有利的方向发展，周围的人是配角，而且肯定不如自己，但自己又具有很多美德，能够和周围的人相交至深。“自己带着一帮人，一步步晋级，直至成为世界大英雄。而且我觉得唐家三少小说中更符合我们梦境的是，主角遇到困难，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不用费太多周折。试想我们做白日梦，是不是也是这样？总是很少设想困难，即使想了想困难，也会一下子跨过去，而直奔辉煌！”[11]“目标人群”大多就是这样被“锁定”的，“目标”一旦锁定，其必将欲罢不能。
剩下的关键问题就主要是“勤奋码字”了，即，千万不能让“追更者无更可追”。如前所述，笔者在为唐家三少写“茅盾网文奖”颁奖词时对其“数年不断更”的说法进行过考证。他真的像网友们说的那么勤奋吗？当有人问唐家三少何以能十几年坚持日更近万字时，他讲了两个意味深长的故事。笔者姑且将其命名为“产房外的准爸爸”和“高烧的30岁生日”。前者是关于他在妻子的产房外六神无主时，只有写作才能使自己安静下来的故事。很多人说过，妻子临盆之际是丈夫最难熬的时刻，海明威的著名小说《印第安人营地》，讲述的就是丈夫因无法忍受妻子分娩时的痛苦而以剃刀割喉自尽的故事。唐家三少为何如此镇定，在等候孩子降生的过程中，居然能安坐产房前，埋头膝上的笔记本，轻松敲出数千字！他究竟像机器一样无情还是像情圣一样多情？或许正因为他魂不守舍，所以只能依靠编故事来消磨这段难熬的时间，毕竟，女人分娩的痛苦，男人真没法分担。有人问唐家三少，十几年如一日，天天不断更，如果生病了怎么办？他回答，30岁生日那一天，自己高烧40多度，实在没法写。但晚上10点以后，他一退烧就开始工作，直到写完6000多字才安心睡觉。这两个足以催人“决脰”“捐金”的传说，在网络上流传甚广，还有许多类似的励志故事，都印证了“茅盾网文奖”颁奖词中“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说法。
以网络文学研究者的眼光看，在大多数研究者的著述中，唐家三少被归入第三代网络写手阵营，这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他是“网站造神”运动中崛起的网络文学作家群体里当之无愧的优秀代表。但在笔者撰写的《中华网络文学史》中，唐家三少却是被作为第四代大神来评介的。因为，从唐家三少十多年的创作历史看，他固然是第三代网络写手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但他真正的辉煌业绩几乎是和第四代网络写手一同打造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既是前IP时代的种子选手，更是IP时代的当红大神。
仅2016年，唐家三少就联手云莱坞，一口气放出4部神级IP，有娱乐记者宣称，这四部IP皆有移山倒海的潜力，每部都足以构建一个“娱乐帝国”。其中《大龟甲师》曾是粉丝们望眼欲穿的玄幻之作；而炉火纯青的《神印王座》更是人气蒸腾的“神作”；拥趸万千粉丝的《生肖守护神》和《酒神》在IP开发商眼里几乎就是触手可及的摇钱树。谙熟网络游戏规则的唐家三少，还不失时机地推出自家公司“炫世唐门”的另外10部重量级作品。
三 “风口理论”与“IP神话”
唐家三少如何成为网络文学的标杆“大神/写手”，相关阐释可谓见仁见智。有人从后现代理论中寻找帮助，有人从经济学中发掘资源，也有人从媒介视角寻找灵感，还有人拿技术市场一体化趋势说事儿……总之是异见纷呈，莫衷一是。有趣的是，IT 业界有一个现成的说法，即所谓的“风口理论”，能较好地解释“小白文何以百战不殆”的谜团，但这个“理论”却较少有人提及。这个“理论”用一句高度浓缩的话来说就是：“站在风口，猪都能飞。”[12]据考，这是小米科技创始人雷军在“2013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提出的一个有趣的说法。自此之后，这一说法就成了科技业界，尤其是IT业界最时髦的流行语之一。
众所周知，在当今风头正劲的所谓“企业领袖”中，雷军算得上业界大神了。他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让一头名叫“小米”的“猪”飞了起来，而且越飞越高。
雷军的成功在于他恰逢其时地选择了互联网手机这个“台风口”，并恰到好处地把控住了“小米”的飞翔方向与速度，使其越飞越快，越飞越稳。所谓的“风口理论”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有趣的比喻而已，事实上这也只能说是一个相当蹩脚的比喻，业界称其为“风口理论”，多少有些嘲讽意味。
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就某些具体问题而言，一个恰当的比喻，往往要比那些玄妙莫测的理论更能说明问题。譬如说，有研究者就认为唐家三少是“风口理论”的践行者和获益者，这个说法不仅颇接地气，而且有根有据，尽管它有可能被传统学者嗤之以鼻。
众所周知，网络作家从写手到大神并非只靠作者的意愿和能力，而是一个类似于恩格斯所说的“平行四边形”的多方力量互相博弈的最终结果。没有几十年市场经济的一路高歌猛进，没有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没有第三产业的大规模扩张，没有移动互联网的全覆盖式大力推进，没有粉丝经济的爆炸式兴起，没有娱乐产业群体的跨越式拓展，深谙产业发展趋势的互联网大佬们，岂肯纷纷押注以烧钱闻名的文娱产业？
单就网络文学产业而言，在互联网创意产业中网络文学产业每年的几十个亿或许微不足道，但“网络文学行业”正如批评家马季所说的，网络文学像发动机一样，在整个文化产业的IP运作中，具有原动力的意味，因为在当下中国IP产业新型业态开发领域，网络文学写作无疑是整个产业链的创意源头。[13]
譬如说，“前IP时期”的《杜拉拉升职记》，其创意源头不过是2000字的小博文，经过网站卓有成效的创意开发后，衍生出了长盛不衰的畅销书、姚晨据此改编的同名话剧“杜拉拉”，徐静蕾制作的电影“杜拉拉”，王珞丹饰演的电视剧“杜拉拉”,“从2000字的博客，到图书、电影和话剧直接产值超过3亿元，一本书衍生出一条产业链”[14]。这里还没有涉及更为火爆的网游与手游业。
众所周知，网络文学与网络游戏几乎一开始就是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兄弟产业”。唐家三少等人的玄幻小说IP成了网游与手游改编者竞相争抢的创意资源。所有那些被业内人士看到的IP，都是网络公司重金收购的对象，例如，2015年方想的玄幻小说《五行天》,“区区72个字，居然卖出800万！”其影视改编IP创意被逗乐游戏果断收购。2016年该作跻身“福布斯·中国原创文学风云榜总榜”，排名第七位，这也充分验证了《五行天》作为神级 IP 的潜在价值。在网络文学 IP 的影视改编方面， 2015年中国电影票房计440亿元人民币，天下霸唱的《鬼吹灯》所改编的《寻龙诀》和《九层妖塔》两部电影就分享了其中的23.6亿元。像《甄嬛传》《琅琊榜》《花千骨》《芈月传》《盗墓笔记》这些为广大影迷喜闻乐见的电视剧也都是网络IP改编的成功之作。2017年，以56.8亿元票房收官的《战狼2》，更是让影评家们惊呼“IP 的伟大胜利”。如今，“网文成为中国IP产业链条重要的创意源头基本成为一个共识！”[15]
站在网络时代之“风口”的唐家三少，并非全凭“网络台风”的“托举”，事实上，他对网络风潮的把控能力才是其成功的最重要因素。凡是对唐家三少的网络文学创作与经营情况稍有了解的人就不难发现，作为国内最早重视IP版权及全版权运营的创作者，唐家三少在转站起点并有幸成为大神之后，他已经对网络文学的后续产业链开发模式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事实上，他也是网络文学批评界公认的最早的“全能写手”，即最早为自己的小说进行游戏、漫画、影视改编等全版权运作的写手。唐家三少的一系列重要作品，如《斗罗大陆》《绝世唐门》等的后续产业链的锻造，如今已成为网络文学产业化深耕的经典案例。最令人惊讶的是，唐家三少竟然是著名的“网络文学IP六波推动模式”的重要创立者。“网络文学IP六波推动模式”的基本内容可简要概括如下：（1）创作前找到版权合作方；（2）网络连载提供内容影响力；（3）实体书出版增强故事活性；（4）游戏改编加深读者阅读外乐趣；（5）漫画改编下探读者年龄层；（6）影视改编扩大作品影响力。[16]普通读者或传统批评家受当下文化产业随意混搭潮流的影响，很可能会想当然地认为，唐家三少的上述“六波推动模式”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先后顺序，因为“这一波”与“那一波”看上去应该是一种彼此勾连互相助益的关系，它们都是“核心IP”综合孵化模式的六种常见方法而已。但是，在唐家三少的“全产业链多维度”开发程序中，每一波的时间节点与推进节奏都有“严格的时间把控”，既不容躐等，也不容延迟。“云莱坞”IP交易被业内看作当下购买优质IP的最高效渠道，“云莱坞”的IP交易，聚合国内头部IP，通过线上、线下渠道触达3万余家影视机构和1000多位专业制片人，基本全量覆盖影视行业，让优质IP在短时间内得到充分、高效的集中展示，并通过“云莱坞”专业的版权经纪团队能够快速完成评估、成交。
有批评者指出：“在IP泛滥的时代，独到精准的市场眼光与高效合理的资源整合能力变得愈发重要。相信唐家三少旗下手握大把优质内容的炫世唐门，与专业扎根影视版权市场的云莱坞双方的合作是一种双赢的模式。而对于数千万级别的唐家三少粉丝来说，这一合作将很可能快速推动一部分优质故事的影视化进程，值得期待。”[17]人们对唐家三少的期待究竟何时在何种程度上“变现”，我们无须妄加推测。在对唐家三少的类型化写作和产业化设计的评介过程中，我们不难看出网络时代创作观念的变迁和文学范式的更替。
从网络文学发展的大趋势看，目前正是“类型化”和“产业化”这对孪生兄弟大显身手的时候。概而言之，第三代和第四代网络写手是网络小说类型化的推动者和既得利益者，我们注意到，首届“茅盾网文奖”得主们都是第三代和第四代网络文学大神。他们所经营的类型化写作园地，正处于一个头茬收成意外丰盛的好时期。大神们正在第三代网络写手开拓的类型化的跑道上一路狂奔，创造了人类写作史上一个又一个奇迹，写手规模之大，可谓前所未见，日更字数之多令人咂舌，版税收入之高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如前所述，效率优先“苦耕不辍”的市场化运作和锁定“目标人群”的类型化策略是唐家三少成功的重要原因，对于所有“茅盾网文奖”获奖者而言，这两点都是立足“网络文学江湖”的制胜法宝。大抵来说，市场化是类型化的目的与推手，类型化是市场化的手段与途径。从网络文学发生发展的嬗变轨迹看，早期网络文学一直具有民间文学或大众文学的特点，民间文学注重心理表达，是内心情感的自然表露，所以早期写手出于春蚕吐丝一样的必要写出了一系列“心灵化”的作品，他们所从事的是王朔所谓“手对着心”的写作，不是那种直接奔着钱去的东西。按照聂庆璞的说法，心灵化写作是不在意消费的，也不能进行工业生产，是一种与类型化写作完全不同甚至敌对的东西。第四代网络写手“终于摸到了类型的门路，开始文字产品的制作。……至此，我国网络文学终于完成了从心灵化到类型化的转换”[18]。
随着网络文学产业化进程的日益深入，类型化写作、唯点击率马首是瞻的情况会越来越普遍。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第四代网络写手主要关注玄幻与言情，从前异常火爆的官场、黑幕、情色、武侠等类型的作品似乎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冷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有人认为，这与有关部门倡导的“净网”行动有关。也有人认为，这是读者阅读趣味之潮变转向的结果，但无论出自何种原因，第四代网络写手专注于点击率所得到的回报，不仅超出了读者与研究者们的想象，即便是作者本人，在面对自己的收入账单时，偶尔也会有几乎不敢相信眼睛的时候。
相较于网络文学的高歌猛进和IP改编的春风得意而言，传统文学日薄西山的颓败境况至今仍看不到改观的迹象。站在伟大“新时代”的历史转折处，回望文学千年帝国曲曲折折的风雨沧桑路，我们看到的是网络文学的崛起和传统文学的式微，这种超乎想象的戏剧化景象，既令人惊叹也叫人疑惑。谁也不能肯定，眼前的这场所谓“逆天惊变”，究竟是时代长河中即生即灭的小浪花，还是历史潮流滚滚向前的大趋势？
[1]本节曾发表于《阅江学刊》2018年第2期。
[2]参见聂庆璞等《网络写手名家100》，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4—295页。
[3]欧阳友权：《网络文学创作并非“从零开始”》,《光明日报》2017年12月11日。
[4]2017年12月16日，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暨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网络文学新人奖”颁奖典礼在茅盾故乡浙江省桐乡市举行。中国作家协会金炳华、何建明、高洪波、陈崎嵘、鲍坚等出席典礼并为获奖者颁奖，现场颁奖词略有改动。
[5]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1884568, 2018年1月13日。
[6]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1884568, 2018年1月13日。
[7]2015年10月，《五行天》发布当天，寥寥72字，在IP交易现场其影视改编权即以800万元天价成交，创造了“更新72字版权售出”的神话。如今，《五行天》更跻身2016年度福布斯·中国原创文学风云榜总榜第七位，再度验证了它作为一部超白金IP的价值。参见《72字卖出800万，“五行天”荣登福布斯原创文学风云榜》, http://www.gamelook.com.cn/2017/01/279573, 2017年1月22日。
[8]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964372/answer/13682701, 2017年1月15日。
[9]（明）冯梦龙：《喻世明言》，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页。
[10]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964372/answer/13682701, 2017年1月16日。
[11]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964372/answer/98734916, 2018年1月14日。
[12]2016年5月22日晚，小米CEO雷军再次在微博上表示：“站在风口，猪都会飞。”来自《孙子兵法·兵势篇》:“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意思是，善于指挥打仗的人所造就的“势”，就像让圆石从极高极陡的山上滚下来一样，来势凶猛。这句话的核心意思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13]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文化产业信息周报》2016年第36期公布的数字看，中华网络文学的市场规模2016年已达90亿元。但其年市场产值已突破5000亿元。
[14]杨雪梅、刘阳：《杜拉拉“升值”记（寻找文化产业样本）》,《人民日报》2010年7月13日。
[15]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2058391, 2018年1月13日。
[16] 娱乐硬糖：《唐家三少联手云莱坞放出4部神级IP，每部都可构建一个娱乐帝国》, http://www.sohu.com/a/199177025_104421, 2017-10-2020: 05。
[17] 娱乐硬糖：《唐家三少联手云莱坞放出4部神级IP，每部都可构建一个娱乐帝国》, http://www.sohu.com/a/199177025_104421, 2017-10-2020: 05。
[18]聂庆璞等：《网络写手名家100》，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