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精神

李怡

西川,本属唐时四川的行政区划,全名剑南西川,又称益州。今天,我们通常以“西川”指称成都平原以及四川西部的巍峨高原。所谓“天府之国”当属“西川”之一部分。

但是,还有另外一重意义的“西川”,它不属于小富即安的成都市民,具有特殊的时空意义。

这意义生成于空间地理。正是西川,孕育了黄河、长江两个主干水系,北注黄河,南泻长江,润泽中国大地的生命之泉因此源源不绝。

这意义更来自时间的深处。西川的历史长长地伸进神秘的远古,并在那里酝酿了远远超越于特定地域的文化意义。一般认为,中国文明缘起于中原。在黄河中下游,豫西伊、洛、河、济之间,诞生了“三代之首”的夏文明,时间为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3500年。然而,众多的典籍却引导我们关注更为久远的史前,在中国神话的原乡——昆仑山,耸立着充满想象力的文化的高原。

昆仑山,天帝的下都,诸神的乐园,东方的奥林匹斯。这个不断见于《山海经》、《禹贡》与《水经注》的神圣的名字,这个上帝、西王母、伏羲、女娲、嫘祖、共工、开明兽来往如织的所在,瑶池浩渺、天柱中峙、“建木”嵥然。

当然,这“昆仑”并不位于气候寒冷、空气稀薄、冻土终年的青藏高原,据历史学者的考证,它其实就是雄居西川的岷山。

现代经史大师蒙文通先生早在1960年代就指出:考《海内西经》说:“河水出(昆仑)东北隅以行其北。”这说明昆仑当在黄河之南。又考《大荒北经》说:“若木生昆仑西。”(据《水经·若水注》引)《海内经》说:“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这说明了昆仑不仅是在黄河之南,而且是在若水上源之东。若水即今雅砻江,雅砻江上源之东、黄河之南的大山——昆仑,当然就非岷山莫属了。[1]

民族史大家邓少琴先生亦认为:“岷即昆仑也,古代地名人名有复音,有单音,昆仑一辞由复音变为单音,而为岷。”[2]

1935年10月,行走于人生低谷的毛泽东仰望岷山,不禁心游万仞、精骛八极:“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昆仑的雄奇一扫失败的阴霾,令他激情澎湃,超越世俗的羁绊,获得了再生的想象。

昆仑,众神之乡;昆仑,原始文化的发祥地。它不仅是巴蜀,更是整个中华民族最早的家园。由岷山而西川高原而成都平原,这里绝非“中原偏见”下的荒远蛮夷之地,三星堆、金沙遗址和平原古城的考古,逐渐揭开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众多造型奇异、匪夷所思的青铜器、玉器和祭祀用具纷纷浮出地面,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曾经诞生了我们远古先祖中极具文明智慧的一族——氐羌民族。孟子曰:“禹生于石纽,西夷人。”黄帝和炎帝也都是氐羌人,炎帝属氐,黄帝属羌。黄帝和炎帝联合击败蚩尤,迁往中原,与中原民族融合,成为华夏族的主体。第一个蜀王蚕丛,也是氐人。其世系为:黄帝—昌意—颛顼—鲧—禹—蚕丛—柏濩—鱼凫—杜宇—开明。至开明王十二世,终为秦国所灭,蜀族从此融入华夏民族之中。

青阳,黄帝的另一个儿子,亦生于岷山。青阳之子帝喾一支则往中原发展。尧、契和后稷都是帝喾的后代,契和后稷分别成为商与周的祖先。

这不就是中华文明的发展演变历史吗?来自西川的剽悍而智慧的民族,沿着岷山之脉络及四周奔腾的河流,把文明的基因从高原带到了平原,最后进入未来中华的腹心地带——中原大地,由此传遍了四面八方。

在这个意义上,西川从来就不属于巴蜀一隅,而是整个中华文明的始基,其创造生发之力,穿越亘古蛮荒,在由西向东的时空走廊上书写下绚丽的华章。

西川,创造之川。

西川,生命之乡。

然而,自西川顺流而下的文明并非一路东进,直奔大海。高山阻挡,深谷淤塞,跌宕、转折、回旋、消歇……大江大海,大浪淘沙,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王国易代,中心位移。古典的“人文”荡涤了创世的神秘,实用的儒弱消解了剽悍的生命,至有清民国,乾坤旋转,天朝倒悬,维新,革命,改革,运动,专政,集权,科学,民主,启蒙,救亡,国家,民族,个人,体制,西化,国学……在无数的悲情、无数的挫败和无数的沉沦之外,最令人沮丧的是我们创造力的萎缩,是我们人格的卑琐。在“别求新声于异邦”的世纪,一个古老的民族可有能力确立我们自己的“现代”?

在信仰的虚无中,在体制的异化中,在威权的挤压中,西川,还有生命跳动的脉搏吗?血性的氐羌人子,还能昂起昆仑般高贵的头颅吗?大江断流、神州陆沉,我们的灵魂在何处安顿?我们的精神当怎样成长?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那是不愿目睹一种文化的最后的沦陷。

闻一多孤坟夜歌,那是抚摩着传统的墓碑失声痛哭。

但鲁迅,依然铁塔般矗立于漫漫长夜,摩罗诗力的抗击唤起我们对“文化昆仑”的崭新的缅想。

当中心位移,西川,一个边缘的存在不正拥有腾挪的自由,当中原因繁复的耕耘而枯槁,西川,一块休耕已久的土地,不也蕴藏着膏腴和葱茏?

返回西川,不是思古,不是恋旧,更不是退守,而是追溯,是自省,是自我的反思和发掘,是生命源泉的激活,是创造能量的焕发。

西川昆仑,起死回生之乡。《蜀王本纪》载:“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山海经·大荒西经》记:“有氐人之国。……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既复苏。” 《华阳国志》云:“灵死,其尸溯流而上,至汶山,忽复生。”《淮南子·坠形训》称:“后稷垄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

告别枯竭的体制性生存,返回西川,返回足以令万千生灵起死回生的神话的原乡。到那时,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出发。


[1] 《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及其产生地域》,见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1—162页。

[2] 邓少琴:《巴蜀史迹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