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空教室的眼泪

周四中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稠地涂抹在教学楼走廊上。齐悦抱着修改好的样片快步走向学生会办公室,指尖还残留着打印机油墨的温度。

“林夏?她不在。”文艺部长苏晴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声音压得极低,“她说要一个人静一静。“她指了指桌上厚达三十页的企划书,”凌晨四点发邮件说基本完成了,但刚才又突然...”

“突然什么?”

苏晴做了个撕纸的动作:“把打印稿揉成一团扔进了碎纸机。”

齐悦心头一跳。他太熟悉这种状态——完美主义者被自己逼到崩溃边缘的模样。

教学楼四层最角落的教室常年闲置,门牌上的“408”已经褪成淡蓝色。齐悦的球鞋踩在老旧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刚要敲门,却听到一声压抑的啜泣。

手指悬在半空,齐悦僵住了。

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见林夏背对着门坐在窗台上,单薄的身影被阳光裁剪成锋利的轮廓。她摘下眼镜,用手背狠狠擦过眼睛——这个动作如此粗暴,像是在惩罚自己流泪的软弱。

桌上摊开的是企划书终稿,旁边散落着几张照片。齐悦认出那是他昨天拍的样片:图书馆的旋转楼梯在逆光中形成几何阴影,体育场雨后积水倒映着晚霞,还有...

林夏拿起最上面那张——校园湖边的日落。照片里,橙红色的阳光碎成千万片金箔洒在湖面,一对白鹭掠过水面的瞬间被定格,翅膀尖端沾着粼粼波光。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边缘,突然又是一阵颤抖,一颗泪珠砸在相纸上,晕开一小片水痕。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让画面更加模糊。

齐悦后退几步,故意让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走廊里,然后重重敲门:“林学姐?你在吗?”

教室里传来纸张急速翻动的沙沙声。五秒后,林夏的声音传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进来。”

推开门时,齐悦闻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樱花香——林夏总是随身携带的那种护手霜的味道。她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但目光已经恢复锐利。

“企划书最后一部分我改好了。”齐悦装作没看见她手边皱成一团的纸巾,“你看看...”

“放那儿吧。”林夏指了指桌面,声音还有些哑,“我一会儿看。”

齐悦放下文件,却站着没走。阳光穿过她身后的窗户,在她白衬衫上透出纤细的骨架轮廓。他注意到她今天没穿西装外套,衬衫袖口有一处脱线,像是被反复揪扯过。

“你午饭吃了吗?”

“不饿。”

“那可不行。“齐悦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印着面包店logo的纸袋,“金枪鱼三明治和热牛奶。我猜你肯定没吃,就...”他顿了顿,“就多买了一份。”

林夏愣住了。她的目光在纸袋和齐悦之间游移,最终接过食物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掌,冰凉得惊人:“...谢谢。”

“别急着谢,”齐悦在她对面坐下,故意用肩膀挡住刺眼的阳光,“吃完我们一起再过一遍企划书。明天见赵总,得确保...”

“万无一失。”林夏接话,小口咬了下三明治。奶油芝士沾在她唇角,她浑然不觉。

齐悦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半路改道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沾到了。”

林夏接过纸巾时,突然说:“照片拍得很好。”

“嗯?”

“这些样片。”她指了指那叠照片,指甲剪得极短,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咬过,“构图和光影处理都很专业。”

阳光在她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齐悦胸口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真的?从严厉的林会长嘴里听到表扬可真不容易。”

“别得意。”林夏瞪他,但眼里的冰已经化了,“只是陈述事实。”

企划书摊开在两人之间的课桌上,林夏的批注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齐悦发现她连标点符号都修改过,有些页码边缘还画了小小的樱花——完美到极致的标记。

“明天你来介绍摄影部分?”齐悦转着笔问道。

“不,你来。”林夏摇头,一缕碎发垂下来,“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这是我一贯的原则。”

“哇哦,”齐悦夸张地捂住胸口,“这简直是对我能力的最高认可。”

林夏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阳光突然变得温柔:“闭嘴吧你。”

她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齐悦无意间瞥见锁屏通知——“松本集团:关于记忆载体No.7的处置会议”。林夏迅速按灭屏幕,但齐悦已经注意到她的右手腕内侧又多了一道新鲜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伤的。

“你的手...”

“纸划的。”林夏拉下袖口,转移话题,“赵总喜欢听数据,这部分要加具体数字。”

讨论持续到下午三点。当林夏第三次把同一段文案重写时,齐悦轻轻按住了她的笔:“已经够完美了。”

“还不够。”林夏盯着某处空白,“总觉得缺了...”

“缺了灵魂。”齐悦突然说,“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教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林夏的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点:“...你知道我父亲当年是怎么当上副校长的吗?”

不等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他主持改建了旧艺术楼,砍倒了中庭那株百年樱花。”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表,“结果第二年,新栽的树全死了,建筑出现裂缝...现在他们想复刻这个错误。”

齐悦想起档案室那个标着“昭和98年”的盒子:“所以你反对赵总的开发计划?”

“那棵树...”林夏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不能碰...”

她的瞳孔微微扩散,齐悦敏锐地注意到窗外的樱花树影正在不正常地摇曳——尽管根本没有风。

“林夏?”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林夏猛地惊醒般眨眨眼:“几点了?”她的表情恢复冷静,仿佛刚才的恍惚从未存在,“我们该去打印终稿了。”

收拾文件时,齐悦故意落后半步。当林夏转身的瞬间,他迅速用手机拍下了她写在企划书扉页的话——

“这次一定要成功。

在重置之前。”

深夜的校印刷室,齐悦独自调整着彩印机的色差。林夏被紧急叫去参加学生处会议,临走时把U塞给他时,手指颤抖得厉害。

“你还好吗?”齐悦忍不住问。

林夏在月光下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明天见完赵总,我有话对你说。”

此刻印刷机嗡嗡作响,齐悦翻看着刚印好的样册。在文化节日程那一页,他突然发现一张夹在其中的老照片——

黑白照片上,穿和服的少女站在樱花树下,容貌与林夏一模一样。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写着:

“昭和98年5月23日

最后的记忆载体

——不要相信松本”

齐悦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摸出口袋里的铜钥匙,发现它正在发烫,钥匙柄上的樱花纹路泛着诡异的红光。

印刷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月光如水银泻地,齐悦惊恐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慢慢消失。而窗外,那株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开花的樱花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林夏...?”他冲向门口,却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呼喊——

“齐悦!别碰那把钥匙!”

但已经晚了。当他的手指完全消失的瞬间,铜钥匙“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飞奔而来的林夏,和她脸上从未有过的绝望泪水。

世界陷入黑暗前,齐悦终于听清了她没能说完的话:

“因为你会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