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昔年旧事·鸟妖

明明是六月夏日,李牧却恍惚中觉得这庭院里刮起了阵阵朔风,叫他身心俱寒。

终年不见光亮的屋子里面,陈老汉叫人剥光了衣服挂在梁上,两条铁钩宛若钓猪肉一般,透穿了他的身体。

老汉低垂着脑袋,一双浑浊的眼无神瞪着,嘴唇微张,似是临死前有什么话要说。

房间里摆满了各类刑具,每一种上边如今都沾了他的血,像是一条条吃人的鬼,一点点将他的性命分食!

“我来晚了…来晚了……”

身子晃了几下,李牧只觉得眼前的世界越来越黑,一阵眩晕,再也控制不住软软的瘫跪了下去。

虽然只是短短相处了几日,但在李牧的心中早已将这一对好心眼的祖孙当成了亲人,尤其是陈老汉……

更如亲爷爷一般!

恍惚间,李牧又瞧见了那日陈老汉拿了银子后兴冲冲上街,为他置办回数件衣衫,却不愿意给自己花上一文。

这个早年从军的老人,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最终却惨死在了这里。

可悲!可怜!

“怪我那日得知消息后没及时离开,平白害了您老性命……”

李牧哽咽,小心将陈老汉的尸身从梁上取下,又扯下自己的长袍仔细将他裹好。

轻飘飘的重量,像是一捆柴草!

“帮我准备一口棺椁送去陈家,记得要厚实点的。”

背着陈老汉的尸体走出院子,李牧朝犹自瘫坐在那失神的崔川扔下一锭银子,也不管他是否听见了,说道:“多谢了。”

后者茫然抬起头,视线触及到李牧背上的陈老汉,瞳孔猛地一片惊慌。

“陈老汉他…他死了?”

霎那间,崔川的脸色一阵惨白,比之前更甚。

李牧没去理会他的话,就这么背着这惨死的老人,踏出这条巷子又钻入下一条。

李牧走的并不快,沿途路上不知引来了多少人观望,议论纷纷。

这年月,死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武康县数万百姓、流民,每时每刻每个犄角旮旯都可能有人丧命,或是因财被杀,或是因饥饿挺不过去……

但,陈老汉不同!

之前几位差役将他上枷带走的一幕,不知被多少人瞧见。

如今,陈老汉死了,那三个差役却不知踪影…!

一时间,各异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李牧身上,人群中有几条身影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消失。

———

陈家,

依旧是那破烂的院子,一口漆黑色的柏木棺材停在正中,陈老汉的尸身已被清水擦拭过,正静静躺在其中。

如今的老人身上穿了条墨色长衫,鞋袜干净,整洁的不似从前那个穷苦人。

赵娘子在旁掩面垂泪,虽早就预料到了陈老头的结局,可仍难顶悲伤。

她家男人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平日里在城中一家米行做些力气活,此刻难掩心中愤怒,愤愤骂道:“这些狗日的差役!陈老头多好一人,却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活活戮杀!”

“这世道还有王法吗!我去找他们讨个公道,诸位邻里亲朋有谁愿意同我一起的?”

“……”

四下一阵沉默,所有人全都缩了缩脖子,先前的议论声也消失了。

“你…你们……!嗐呀!”

他环顾了一圈,脸上的失望越来越重,最终满腔怒火化作了一声无奈叹息。

赵娘子挽着他粗壮的手臂,虽也同样不忿陈老汉的遭遇,可也只能抿着嘴唇摇摇头,示意叫他别给自家招惹麻烦。

人群外头,

李牧面无表情的坐在那棵老榆树下,穗穗现如今已经醒了,正被他抱在怀中,小手摆弄着衣服上的破洞,时不时抬头向棺材那边看去。

她之前被吓着了,醒来后便始终都不肯说话,哪怕瞧见了从小带她长大的爷爷躺进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里,也仍是不吭一声。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是不是都忘了那年县里大旱,周遭百里颗粒无收,是谁给你们分粮,救你们性命!”

娘子没拦住他,赵庚仍在骂着:“那些粮食可是陈老头拿他儿子命换的!”

“陈甘来守着咱,不让那满身火的怪鸟进城焚了咱,自个却被那妖怪一口火吐成了灰!”

“事后陈老头又把朝廷抚恤下来的粮食给我等分,这些年他一个人带着穗穗,日子怎样清贫无人管暂且不说,如今他老死的不明不白,怎地……

你们就连一个带种的都没有吗!”

随着赵庚说的越来越多,不少人都低下了头,脸色臊红。

更有亲身经历过那场大灾的老一辈,像是记起了当年的事,那通体赤红的怪鸟不知从何处来,两翅一扇便降下漫天火雨。

不知有多少人都死在了那天!

陈甘来当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千夫长,亲率手下兵卒抵抗妖怪,血战七天七夜,最终不幸葬身火海。

但,也正是因为有他的坚守,才让那怪鸟没能顺利破城,等来了仙人,将其重新逼回山林蛰伏。

“那…那都多少年的事了,都过去了现在还提他作甚…”

有人小声嘟囔。

赵庚猛地朝那人看去,却是个长相白净的男子,说完后便红臊着脸埋入人群当中。

“呵呵,好,好啊!”他忍不住冷笑,脚下一个踉跄,咬牙道:“好一群辜恩背义之徒!”

“别忘了,那妖怪当年只是被那几位仙人逼回了山中,说不定哪天这畜生还会卷土重来!届时……”

“希望还能有一个陈家出来救你们!”

说罢,他甩开娘子的手,推搡开人群,大步朝着李牧这边走来。

“李小哥,我听孩子娘之前提起过你,不知小哥和陈家究竟是何亲戚?”

李牧没有说话,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先前赵庚的话他也听的真切,不曾想这世上竟有能吐火的妖怪,一只鸟险些灭了整座城池!

见他不说,赵庚皱皱眉头,倒也不追问了,只是深深看了他伏在怀里的穗穗一眼,狞声道:“我赵庚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礼法,但晓得知恩图报!”

“陈老头一家曾救过我家人的命,如今他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得为他讨个说法。”

“既然小哥能将陈老头的尸体带回来,想必也一定知道那几个差狗在哪,还请小哥带我过去!”

听到这,李牧总算抬起头,看向赵庚,缓缓起身,道:

“不必,他们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