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李烽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破袄,狠狠扎进骨头缝里。他背靠着半截焦黑的土墙,将小妹草儿紧紧箍在怀中,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可能挡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刺骨寒意。
草儿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雏鸟,冰凉的小脸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口,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呜咽。
几步开外,那枯瘦如柴的老者背对着他们,蜷缩在另一处断墙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支斜倚在膝上的简陋短矛,在跳跃的、行将熄灭的残火映照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冷硬的微光,提醒着李烽他的存在。
死寂笼罩着这片被血洗的焦土。远处荒野深处,悠长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如同招魂的鬼哨,穿透风声,钻进耳朵,刮擦着紧绷的神经。
每一次狼嚎响起,怀里的草儿就猛地一颤,小手死死攥住李烽胸前的破布。
李烽的心也随着狼嚎声一紧一缩。胃里那点冰冷的生马肉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冰坨,坠得他浑身发冷,胃壁阵阵痉挛。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渴,比饿更甚的渴意,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志。
火光越来越微弱,只剩下几缕暗红的炭火,在灰烬中苟延残喘,映照的范围急剧缩小。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废墟的边缘、从荒野的深处,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一点点吞噬着残存的微光,也吞噬着人心底那点可怜的安全感。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无论是野兽还是更可怕的东西——似乎随时会扑出来。
“火……要灭了。”李烽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知道没有火意味着什么。寒冷会更快地带走他们残存的热量,黑暗将彻底剥夺他们最后的视野和依仗,而饥渴的掠食者将再无顾忌。
阴影里的老者动了一下,似乎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那佝偻的背脊在黯淡的光线下形成一个沉默的剪影。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有那支短矛,依旧静静地躺在膝上,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李烽的心沉了下去。指望不上别人。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瑟瑟发抖的草儿,又望了望那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微弱炭火。不行,绝不能让它灭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疲惫。他轻轻将草儿放在相对避风的墙角,用几块碎砖勉强挡住风口。
“草儿,别怕,哥去找点柴火。”他低声安抚,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小丫头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
“听话,草儿。火不能灭。”李烽掰开她冰凉的小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站起身,腿脚因寒冷和之前的伤痛而麻木僵硬,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强迫自己忽略掉远处那令人心悸的狼嚎,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被火光照亮的方寸之地。
焦黑的梁木?太大,拖不动,也搬不走。散落的茅草?早已被烧成了灰烬。倒塌的土墙?只有冰冷的夯土块……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那匹被他和老者分割过的巨大死马尸体上。马尸大部分被冻硬,但在靠近地面、被野狗撕咬过又被火烤融的边缘,一些粘连着皮肉、尚未完全冻结的粗长马鬃毛露了出来!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马鬃!干燥、坚韧、易燃!
李烽几乎是扑了过去,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他顾不上那浓烈刺鼻的血腥和腐臭味,也顾不上冻僵的手指被粗糙的马鬃边缘割破的刺痛。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用那钝口的石片,像疯了似的,拼命切割、拉扯着那些沾满血污和泥土的粗硬鬃毛。
手指被割开几道口子,鲜血混着污垢染红了鬃毛,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火种!
很快,他怀里就抱了一团沉甸甸、散发着腥臭的脏污鬃毛。他跌跌撞撞地跑回那堆仅存微弱红光的炭火旁,小心翼翼地将这团“燃料”放在旁边。
然后,他俯下身,鼓起腮帮子,对着那暗红的炭火中心,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长长地、缓缓地吹去。
噗——呼——
噗——呼——
气流拂过炭火,带起几点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李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那团鬃毛接触炭火的部分。一次,两次……他吹得头晕眼花,胸腔因为缺氧而阵阵发痛。
突然,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从鬃毛与炭火接触的缝隙里悄然升起!紧接着,一点比芝麻还小的橙红色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顽强地咬住了干燥的鬃毛纤维!
着了!
李烽的心脏狂跳,差点欢呼出声!他强压住激动,更加小心、更加专注地吹气。气流要稳,要缓,要持续。那点微弱的火苗如同风中残烛,似乎随时会熄灭,但在李烽持续的、小心翼翼的吹拂下,它竟顽强地蔓延开来,舔舐着更多的鬃毛。
嗤啦……细小的燃烧声在死寂的夜里响起,如同天籁。
一缕橘红色的、温暖的光芒,终于从那团肮脏的鬃毛中升腾而起,驱散了周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虽然火焰不大,还带着难闻的焦糊味和腥气,但那跳跃的光明,那实实在在的温暖,瞬间驱散了李烽心头大半的冰冷和绝望。
他感觉冻僵的手指在火光烘烤下,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却是令人欣喜的复苏感。
他立刻又抱来一小团鬃毛,小心地续在火堆边缘,看着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新的燃料,稳定地燃烧起来。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沾满血污泥垢、却因专注和希望而显得异常明亮的年轻脸庞。
“哥……”墙角传来草儿微弱但带着一丝暖意的呼唤。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爬坐起来,正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向着温暖的光源挪动。火光在她惊惧未消的大眼睛里跳动,驱散了一些深重的黑暗。
李烽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他挪到草儿身边,重新把她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和这来之不易的火光温暖着她。
“没事了,草儿,有火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石的老者,缓缓地转过了身。
跳跃的火光第一次清晰地照亮了他的大半边脸。深深刻入皮肤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纵横交错,每一道都仿佛镌刻着无尽的沧桑与风霜。花白杂乱的胡须纠结着,掩盖了嘴唇的轮廓。
但最令人心悸的,还是那双眼睛。它们并非浑浊,反而异常清晰,眼白上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冷酷的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着跳动的火焰,却没有任何温度。
这双眼睛扫过李烽流血的手指,扫过那堆燃烧着肮脏马鬃的篝火,最后落在李烽护着妹妹、被火光映亮的年轻侧脸上。
老者的目光在李烽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似乎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认可?随即,他的视线移开,重新投向篝火范围之外的、无边的黑暗,那支短矛不知何时已被他重新握在了枯瘦却稳定的手中。
“小子,”老者的声音依旧沙哑平稳,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短暂的、只有火焰噼啪声的寂静,“点火的本事,马马虎虎。”
李烽抬起头,看向火光边缘那沉默而警惕的身影。老者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阴影和杂乱的须发里,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微光。
“但在这世道,”老者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更远更深的混乱,“光会点火,活不长。”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李烽刚刚因点燃篝火而泛起微澜的心湖。寒意再次悄然爬上脊背。
“你怀里的小女娃,”老者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李烽怀中的草儿,“是你的软肉。碰一下,你就得疯。”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些跑掉的畜生,”他朝野狗逃窜的方向努了努嘴,“闻着味,还会来。更别说……”
他忽然停住,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李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老者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猛地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锐利得刺破黑暗!他握着短矛的手背青筋微微贲起。
李烽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草儿似乎也感受到了骤然降临的紧张气氛,往他怀里缩得更深了。他顺着老者目光的方向望去——那是通往村外荒野的、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小路方向。
黑暗中,除了呜咽的风声,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老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如同弓弦瞬间绷紧的、无声的杀意,让李烽毫不怀疑——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比野狗更危险!
“来了。”老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他佝偻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苍老猎豹,那支简陋的短矛被调整到一个最利于投掷或突刺的角度。
篝火的光芒在黑暗中顽强地跳跃着,努力撑开一小圈光明的领域。但这光明之外,是深不见底、危机四伏的浓墨。温暖与杀机,在这片焦黑的废墟上,形成了诡异而致命的对峙。
李烽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脚边那块边缘锋利的、沾着自己鲜血的碎石。冰冷的触感传来,却带来一种虚假的安心感。他搂紧草儿,身体微微侧转,将小妹尽可能挡在身后,目光死死盯住老者戒备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黑暗中,那未知的危险,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