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压在废墟之上。
风声呜咽,卷着灰烬和血腥,在残破的墙垣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篝火的光圈在无边的墨色中奋力挣扎,橘红色的火焰吞噬着肮脏的马鬃,发出噼啪的轻响,却无法驱散那自荒野深处弥漫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老者那句“来了”如同冰锥,刺穿了李烽紧绷的神经。
他搂紧怀中颤抖的草儿,手指死死攥住那块边缘锋利的碎石,冰冷的触感沿着手臂蔓延,却压不住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
他顺着老者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望去——村外那条通往无边黑暗的、被彻底吞噬的小路方向。
起初,只有风声。
呜咽的风声里,夹杂着远处荒野中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狼嚎,仿佛被某种东西惊扰,透着烦躁和贪婪。
然后,是声音。
不是野兽的低吼。
是脚步声!
沉重、拖沓、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正从那片浓墨般的黑暗里由远及近地传来。
伴随着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以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低语。
是人!
但绝不是善类!
那脚步声透着疲惫的狂躁,金属刮擦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低语更像是野兽在啃噬猎物前的兴奋嘶鸣。
李烽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是折返回来的乱兵?还是别的趁火打劫的溃卒流寇?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比野狗更凶残百倍的死亡威胁!
他怀里的草儿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步步逼近的恐怖,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被死死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别出声!”李烽用尽力气,将声音压成一丝微弱的气流,吹进草儿的耳朵。
他感觉到小妹僵硬地点了点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他冰冷的胸膛,只剩下剧烈起伏的瘦弱脊背。
老者佝偻的身影在火光边缘纹丝不动,如同一块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岩石。
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光芒。
他握着短矛的手极其稳定,枯瘦的手腕微微调整着矛尖的角度,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能磨砺出的、刻入骨髓的本能姿态。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沉重的皮靴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夹杂着碎石被踢开的滚动声。
喘息声也粗重起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酒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操……真他娘的……晦气……”一个粗嘎的声音喘息着骂道,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吐字含混不清,显然喝了不少劣酒,“跑……跑个鸟……毛都没捞到……还……还折了两个弟兄……”
“少……少废话!”另一个更尖锐、更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金属敲击的脆响,“找……找地方歇脚……冻……冻死老子了……这鬼地方……咦?”
脚步声骤然停下。
显然,篝火的光芒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火?他娘的……还有人?”粗嘎的声音带着惊疑和一丝贪婪的兴奋。
“嘿嘿……管他娘的是谁……”尖锐的声音狞笑起来,金属刮擦声更响了,像是在抽出武器,“有火……就有肉……说不定……还有小娘皮……”
黑暗中,三个歪歪斜斜的黑影终于撞破了浓墨的边缘,踏入了篝火光芒所能触及的边缘地带。
火光跳跃着,勾勒出他们狰狞的轮廓。
三个溃兵。
身上肮脏破烂的号衣早已看不出原属哪家藩镇,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泥浆。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却脚步虚浮,敞开的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此刻正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贪婪地盯着篝火和篝火旁的三人。
他手里拖着一把豁了口的沉重环首刀,刀尖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他左边是个瘦高的汉子,眼窝深陷,眼神像饿狼一样闪烁着凶光,手里握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长矛,矛尖上似乎还挂着暗红色的碎肉。
右边则是个矮壮的家伙,满脸横肉,手里提着一把厚背砍刀,正用猩红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李烽怀里的草儿身上扫来扫去。
浓烈的劣质酒气、汗酸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随着寒风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们身上散发着野兽般的贪婪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哟呵!”刀疤脸魁梧溃兵看清了火堆旁的景象,发出一声怪笑,环首刀随意地指向老者,“老棺材瓤子,命挺硬啊?”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李烽和他怀里的草儿身上,眼中的贪婪瞬间变成了赤裸裸的淫邪,“还有个带崽的小崽子?嘿嘿,这荒郊野岭的,老天爷待咱们不薄啊!”
他身后的瘦高个和矮胖子也跟着发出下流的哄笑。
李烽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压过了恐惧,握着碎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草儿在他怀里抖得更加厉害,牙齿格格作响。
老者依旧沉默着,背对着火光,佝偻的身影在三个溃兵眼中显得那么孱弱无力。
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这三头散发着恶臭的凶兽只是路过的苍蝇。
“老东西,聋了?”刀疤脸见老者毫无反应,被轻视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他往前踏了一步,环首刀虚劈了一下,带起一股腥风,“识相的,把吃的、喝的交出来!还有那个小崽子怀里的女娃,给爷爷们暖暖身子!爷爷们心情好,说不定赏你个痛快!”
他身后的矮胖子已经按捺不住,提着砍刀就要上前去抓草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崽子,滚开!”
就在矮胖子的脏手即将碰到李烽和草儿的瞬间!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老者,动了!
动作快得超越了李烽视觉的捕捉极限!
前一瞬他还佝偻在阴影里,下一瞬,他枯瘦的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般猛地弹起!
没有怒吼,没有预兆,只有一道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
“呜——!”
那支简陋的短矛,在他枯瘦的手掌中化作一道致命的黑色闪电!
不是投掷!
而是如同毒蛇吐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直刺矮胖子溃兵毫无防备、正伸向草儿的咽喉!
太快了!
快到那矮胖子脸上的淫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成惊恐!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穿透的闷响!
短矛锋锐的矛尖,带着老者全身力量爆发出的恐怖动能,精准无比地从矮胖子溃兵的咽喉下方狠狠刺入,又从后颈的皮肉中带着一蓬温热的血雾透出寸许!
矛尖上挂着的暗红碎肉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矮胖子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凸出的眼珠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的厚背砍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狠辣到极致的杀戮,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刀疤脸和瘦高个溃兵从酒精和贪婪中惊醒!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
“老狗!”刀疤脸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狂吼,手中的环首刀带着恶风,狠狠朝着刚刚完成致命一击、身体似乎因发力而微微前倾的老者后脑劈去!
这一刀含怒而发,势大力沉,足以将一颗头颅劈成两半!
瘦高个也反应过来,怪叫一声,挺起锈迹斑斑的长矛,从侧面狠狠刺向老者的腰肋!
两人配合虽然慌乱,但一上一下,一劈一刺,角度刁钻狠辣,瞬间封死了老者所有闪避的空间!
李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老者刚刚击杀一人,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身形似乎还带着前冲的惯性,如何能躲过这致命的夹击?
千钧一发!
老者的身体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柔韧猛地一拧!
他竟不闪不避刀疤脸劈向后脑的致命一刀,反而借着拧身的力道,将整个瘦削的后背迎向了那劈来的刀锋!
同时,他空着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出,五指箕张,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瘦高个刺来的矛杆!
“铛!”
环首刀重重地砍在老者破旧军袄的后背上!
发出的却不是利刃入肉的闷响,而是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火星四溅!
刀疤脸只觉得自己这一刀像是砍在了坚韧无比的老牛皮上,甚至感觉砍中了什么硬物,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手腕发麻!
这老东西袄子里藏了什么?!
就在刀疤脸惊愕的瞬间,老者抓住矛杆的左手猛地发力一拽!
瘦高个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传来,长矛瞬间脱手!
他整个人也被带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倒!
老者身形如鬼魅般顺着拽矛的力道旋身!
右手的短矛不知何时已经从那矮胖子的咽喉中拔出,带出一溜血珠,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毒蛇般刺向因长矛脱手而失去平衡的瘦高个的心窝!
噗嗤!
又是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瘦高个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短矛贯胸而入!
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随即被老者一脚狠狠踹开,尸体如同破麻袋般摔倒在地,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电光火石之间,三名凶神恶煞的溃兵,已去其二!
刀疤脸被这兔起鹘落、狠辣绝伦的杀戮彻底吓破了胆!
眼前这哪里是什么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
分明是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他脸上的刀疤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抽搐,看着老者那沾满鲜血、如同枯枝般却握着致命短矛的手,看着那双在火光下深不见底、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尿意瞬间冲垮了膀胱!
“鬼……鬼啊!”刀疤脸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肝胆俱裂,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
他丢下环首刀,转身就想朝着来时的黑暗亡命奔逃!
然而,他刚刚转过身,迈出第一步。
“呜——!”
短矛再次撕裂空气!
这一次,是投掷!
冰冷的矛影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地追上刀疤脸踉跄奔逃的背影,狠狠扎进了他的右腿腿弯!
“啊——!”刀疤脸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右腿瞬间失去所有力量,整个人如同被砍倒的木桩般向前重重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剧痛和死亡的恐惧让他在地上疯狂地扭动、哀嚎,徒劳地想拔出腿上的短矛,却只换来更剧烈的疼痛。
老者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
破旧的军袄后背被刀疤脸那一刀劈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一件同样陈旧、却闪烁着黯淡金属光泽的……锁子甲内衬!
甲片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乌光,几处破损的地方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
原来这就是那声金铁交鸣的来源!
他看也没看地上哀嚎的刀疤脸,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活动了一下手指。
刚才硬接环首刀那一击,虽然锁子甲挡住了大部分力道,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他左肩一阵酸麻。
李烽看得目瞪口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刚才那短短几个呼吸间的杀戮,快、准、狠!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每一次出手都直奔致命要害,精准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老兵,这绝对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卒!
老者迈开步子,步伐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稳定,走向在地上哀嚎翻滚的刀疤脸。
他枯瘦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投下的阴影如同死神般笼罩在刀疤脸身上。
刀疤脸看着步步逼近的、如同魔神般的老者,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心智。
“饶……饶命!爷爷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吃的……钱……都给您!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徒劳地用手扒拉着地面想后退。
老者在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杀戮的兴奋,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弯下腰,不是去拔短矛,而是伸出枯枝般的手,精准地捏住了刀疤脸持刀的右手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脆响!
“啊——!”刀疤脸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
老者动作不停,又闪电般捏住他的左手手腕。
咔嚓!
又是一声脆响!
刀疤脸双手尽废!
剧烈的疼痛让刀疤脸几乎昏厥过去,只剩下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哀嚎和求饶。
老者这才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握住了钉在刀疤腿弯的短矛木柄,猛地一拔!
噗!
一股血箭随着矛尖的拔出喷射而出,溅在冰冷的泥地上。
刀疤脸再次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老者看也不看矛尖上淋漓的鲜血,抬脚,用他那双破旧草鞋的鞋底,狠狠踩在了刀疤脸完好的左腿膝盖上!
“啊——!!!”
刀疤脸的惨嚎达到了顶点,随即戛然而止——剧烈的疼痛让他直接昏死了过去,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整个废墟再次陷入死寂。
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荒野中似乎被这边动静惊扰、变得更加狂躁的狼嚎。
老者直起身,随手甩了甩短矛上的血珠。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地上三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最后落回李烽身上。
李烽依旧紧紧抱着草儿,身体因为刚才目睹的杀戮而微微颤抖,但握着碎石的手却不再那么冰凉。
他看着老者,看着他那件破旧军袄下露出的锁子甲,看着他那双深潭般毫无波澜的眼睛,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老者走到篝火旁,弯腰捡起刀疤脸丢下的那把沉重的环首刀,掂量了一下,又随手扔在地上。
他拿起那杆瘦高个留下的锈迹斑斑的长矛,看了看矛尖,也随手丢弃。
最后,他捡起矮胖子那把厚背砍刀,刀身厚重,虽然也沾着血污,但刃口似乎还算完整。
“拿着。”老者将那把厚背砍刀丢到李烽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烽一愣,看着脚边那柄沾着血污、沉重无比的砍刀,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活,光有石头没用。”老者的声音依旧沙哑平稳,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搏杀只是拍死了几只苍蝇,“得见血。”
李烽低头,看着脚边那把沉甸甸的凶器,又看了看几步外昏死过去、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刀疤脸。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明白老者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他轻轻放下怀里的草儿,低声道:“草儿,闭眼。”
草儿似乎已经吓呆了,小脸惨白,听话地紧紧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
李烽站起身,弯腰,用尽力气才将那把沉重的砍刀提了起来。
冰冷的刀柄沾着黏腻的血污,沉甸甸的,几乎要坠脱他的手腕。
他拖着刀,一步步走向那个昏死在地、双手被废、腿弯还在汩汩冒血的刀疤脸。
每走一步,心脏都在沉重地撞击着胸腔。
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看到了刀疤脸扭曲痛苦的面孔,听到了他微弱的、濒死的呻吟。
他走到刀疤脸身边,停下。
双手紧紧握住那沉重的刀柄,高高举起。
火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剧烈挣扎的恐惧、厌恶,以及最终化为的、一种被乱世逼迫出的、冰冷的决绝。
为了活下去!
为了草儿!
他没有去看老者的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刀疤脸的脖颈。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劈了下去!
噗!
刀刃入肉的闷响,比想象中更沉钝。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带着浓烈的腥气。
他猛地抽出刀,踉跄着后退一步,大口喘着粗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没有呕吐出来。
双手因为用力过猛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而不停地颤抖。
老者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地上身首分离的刀疤脸,目光又落在李烽沾满血污、微微颤抖的手上,以及他脸上那混合着恐惧、恶心和一丝凶狠的复杂表情。
“第一次?”老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李烽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吐干净就好了。”老者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不再看李烽,而是开始迅速地在三具尸体上翻找起来。
动作麻利而熟练,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忌讳。
他从刀疤脸怀里摸出几个沾血的、干硬的粗面饼子,从瘦高个腰间解下一个瘪瘪的、同样沾着血污的皮水囊,又从矮胖子破烂的靴子里抠出几枚油腻腻的铜钱。
他将粗面饼子、皮水囊和铜钱都扔到李烽脚边。“收好。”
然后,他走到刀疤脸那具无头的尸体旁,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开始……解他身上那件同样肮脏破烂的号衣!
李烽愣住了,不明所以。
老者很快将刀疤脸的外衣扒了下来,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里衬。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李烽更加震惊的事情——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刀疤尸体上那件破旧皮甲内侧的、一片片用皮绳串联起来的、磨损严重的薄铁甲片!
老者动作很快,手指异常灵活,仿佛拆卸过无数次。
很快,十几片巴掌大小、边缘磨损、沾着血污的薄铁片就被他拆卸下来,用刀疤脸的外衣仔细地包好。
做完这一切,老者才站起身,将那包着铁片的破衣包袱背在自己身上。
他走到篝火旁,用短矛拨弄了一下燃烧的马鬃,让火更旺一些。
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沉默了片刻。
“小子,”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记住,在这世道,活命的本事,就是剥皮拆骨的本事。心软,骨头就得软。”
他顿了顿,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落在李烽沾血的脸上。
“你叫什么?”
“李烽。”李烽的声音还有些发颤,但已经能开口。
“烽火……”老者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这名字在这乱世中带着某种讽刺。
他不再看李烽,目光重新投向黑暗,仿佛在凝视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我?”老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漠然,如同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死人。
“没名字。早死在不知哪片野地里了。”
篝火噼啪作响,将老者枯瘦的身影投射在断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那包着铁片的包袱压在他佝偻的背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血腥味、马鬃燃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
李烽默默捡起地上的粗面饼子、水囊和铜钱,又费力地拖起那把沉重的砍刀。
他回到草儿身边,小丫头依旧紧紧闭着眼睛,小脸苍白。
他搂住她,感觉到她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火光边缘那个沉默如山、背负着铁片和无名过往的老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双手。
这乱世的第一课,血腥而冰冷,如同刀锋般刻进了他的骨髓。
活下去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沉重。
他舔了舔溅到唇边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胃里一阵翻腾,却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意志压了下去。
他握紧了那把沉甸甸的砍刀。
冰冷的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前一个主人绝望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