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的，结论也下得斩钉截铁。
但制定完这份堪称“跨位面灵魂救援行动纲领”的作战计划后，白井深雪那根绷了一天一夜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她是坐着睡着的，靠在沙发一角，抱着那本写满计划细节的硬壳笔记本。
姿势端正得像是一名在最后一秒死守编辑部阵地、最终殉职的《周刊文春》记者。
睡梦中，她那张素净漂亮的脸庞依旧紧紧皱着眉。
篠宫莲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一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可能对“现世女高中生”这个物种的坚韧程度，产生了某种根本性的误判。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笔记本从她怀里抽出来，放在矮桌上。
然后拿起遥控器，将冷气的温度调高了两度，又从卧室里抱出一床薄薄的夏凉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嘴里叼着一片刚从烤面包机里弹出来的、只涂了黄油的吐司，走到阳台上。
午后的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带着一种温吞的、金色的暖意。
他靠在栏杆上，望着脚下这座名为“东京”的巨大城市。
高楼如沉默的森林，车流是钢铁的河，无数的人在其中奔波、生活、爱恨、别离，构建起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名为“日常”的生态系统。
温和的城市群之下，隐藏着他不熟悉的力量。
是那个沉睡的、名为五十岚茜的灵魂。
是那栋房子里残留的、不属于虚也非死神的异样波动。
也是昨夜那头在规则之外、被强行“聚合”出来的基力安。
这个世界，就像他此刻嘴里这片吐司，表面上看是平平无奇的碳水化合物。
但谁知道，它在被送进你嘴里之前，经历过多少道复杂的、你永远不会知道的工序。
他嚼着吐司，目光投向更远处的天际。
那里，昨夜被流刃若火撕开的“伤疤”，已经淡去了许多，只剩下一道几乎无法分辨的、颜色略浅的痕迹。
白井深雪醒来时，是被一阵单调而固执的蝉鸣声吵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壁上投下一道倾斜的、带着暑气的金色光斑。
空气里有一丝燥热，混着楼下街道飘上来的、章鱼烧酱汁的甜香。
她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身上的夏凉被滑落下来。
脑子宕机了半秒，昨夜的记忆才如潮水般涌回。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向客厅。
篠宫莲正坐在矮桌旁，背对着她，低头摆弄着那台属于她的笔记本电脑。
他的坐姿很随意，T恤的下摆有些褶皱，头发依旧翘着一撮不听话的呆毛，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无害”。
如果忽略掉他偶尔会用一种研究古籍般的专注神情，去点击网页上弹出的“一刀999”游戏广告的话。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走进浴室，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
几分钟后，她重新走了出来。
脸上最后一丝倦容被冷水冲刷干净，一头长发被利落地扎成高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清瘦的颈线。
她重新戴上了那副平光的黑框猫眼眼镜，巧妙地遮住了眼下的淡青色阴影，整个人又恢复了那种清丽而疏离的姿态。
她换上了一件款式简洁的浅蓝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白色的防晒开衫，背上帆布包。
一身清丽的夏日少女装扮，让她看起来像是要去图书馆自习，或者和朋友去代官山逛杂货店。
“我们走。”她开口，声音因为刚睡醒还带着一丝微哑。
莲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那上面是一个做得极其粗糙的、关于“东京十大不可思议传说”的盘点网页。
他正看到第三条。
“会自己移动的人体模型”。
“第一站，豪德寺。”她宣布道。
白井深雪先带着莲去附近的商场买了新手机，当然是给自己用的。
然后他们搭乘的是小田急线。
下午四点多，是属于学生和提前下班的主妇们的时间。
车厢里充满了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混合着洗发水、护手霜和一点点秘密心事的味道。
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出的限定款奶茶、某个偶像组合的最新动态，以及即将到来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要穿什么样的浴衣。
他们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麻雀，与深雪和莲这两个揣着“神明与怪物”秘密的“异类”，分享着同一段封闭而晃动的时空。
豪德寺到了。
这里是招财猫的发源地，寺庙境内，随处可见成百上千、形态各异的招福猫儿。
它们或大或小，或坐或卧，全都举着一只小巧的爪子，用一种慈悲而又略带狡黠的表情，无声地祝福着每一个前来许愿的凡人。
这里香火很旺，但并非源于某个特定的、威严的神明，而是源于一种更朴素、更具普适性的凡人愿望——
“请让我发财”。
在深雪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等待后，篠宫莲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犹豫，将自己的灵觉像一张无形的网，以自身为中心，缓缓地、细致地铺展开来。
他能感觉到香客们虔诚的祈愿，能感觉到树木在阳光下呼吸的节奏，能感觉到脚下土地沉睡的脉搏。
但唯独没有他想要找的那种。
被长年累月的信仰所浸润、所滋养，最终产生了某种质变，足以承载灵魂的、纯净而稳定的“神性”或“灵性”。
这里的信仰很真诚，但太新，也太“功利”了。
它们像一阵阵温暖的风，吹过，却没能沉淀下来。
“有特殊的吗？”白井深雪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压低声音问。
“没有。”
莲睁开眼，摇了摇头。
“这里的神明，大概也忙着帮信徒计算投资回报率，没空打理自己的不动产。”
白井深雪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
她站起身，在手机地图上划掉了第一个目标点。
没有。
就去下一个。
第二站，松阴神社。
祭祀着幕末思想家吉田松阴，充满了书卷气和励志氛围，来参拜的多是祈求学业顺利的学生。
莲感知到的，是无数“希望考试及格”、“拜托让我考上东大”的年轻念力，纯粹，却也……过于短暂。
没有。
第三站，世田谷八幡宫。
古老的神社，经历了无数次翻修，历史感很重，但本地居民更多是把它当作一个散步遛狗的社区公园。
莲感知到的，是平和的、属于日常生活的、沾染了人间烟火气的安宁。
很舒服，但远远不够。
还是没有。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吞的橘红色。
他们站在一座天桥上，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远处的都市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亮起了万家灯火。
晚风吹动着少女的裙摆和发梢，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被划得七七八八的世田谷区地图，沉默了许久。
一个下午，一无所获。
晚风吹来，带着一天即将结束时的、那种特有的疲惫感。
她抬起头，看向莲。
他正靠在一旁，神情看不出是疲惫还是烦躁，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那姿态像一尊与这黄昏融为一体的、沉默的雕像。
“世田谷区内，大概就这样了。”她轻声说。
然后，她滑动着手机屏幕，将地图的范围扩大，再扩大，直到整个东京那庞大而复杂的地铁线路图，如一张蜘蛛网般呈现在眼前。
屏幕的光映在她那副猫眼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属于都市的繁华。
她的指尖，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无数线路交汇环绕的、代表着东京心脏的区域。
“我们下一站，”她说，声音在黄昏的寂静里，清晰可见。
“去明治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