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疑云

《深度周刊》的编辑部占据了时代报业大厦的整个39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东海城钢筋水泥的森林轮廓,但此刻,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被厚重的防污染过滤膜阻隔了大半,室内常年亮着惨白的人工光源。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旧纸张、廉价咖啡和电子设备散热器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沈默熟悉的战场气息。

他的工位在靠窗的角落,相对安静,堆满了各种资料夹、贴着五颜六色标签的硬盘、以及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海洋生物学和军事工业年鉴。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文档标题是《沉默的毒瘤:战后十年,海洋生态崩溃纪实》,旁边是一个加密文件夹,标注着“净海疑云”。

沈默正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急促的哒哒声,试图串联起几份看似无关的碎片信息:一份三年前某小型环保组织关于“3号污染区异常声纳回波”的内部报告(该组织随后被指控“传播虚假信息”而解散),一份东海城亲卫队采购清单上被涂黑了大半的“深海环境耐受性材料”条目,以及一张由匿名线人发来的、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照片——似乎是在某个戒备森严的港口,巨大的圆柱形容器正被吊装上一艘特殊涂装的船只。

线索像深海的碎片,彼此孤立,难以拼接成完整的图景。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端起手边早已冷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稍微集中了点精神。

“默哥,又跟‘净海’死磕呢?”

一个略显沙哑但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那个在早高峰里“拯救”了他,并且常年稳居周刊“定海神针”宝座的搭档兼主编,老刀。

老刀本名刀锋,人如其名,名字锋利,人却沉稳如山。

四十岁出头,比沈默大几届,是同一所新闻学院的校友。他穿着熨烫妥帖的浅蓝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却并不咄咄逼人,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他手里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自然地走到沈默桌边,把其中一杯放在他堆满文件的桌角空位上。

“尝尝,新到的豆子,据说有深海蓝山的风味。”

老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的嘈杂背景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谢了,刀哥。”

沈默接过咖啡,暖意透过杯壁传来。他指了指屏幕,“死磕也得磕出点东西来。你看这个,”他把那张模糊的港口照片放大,“线人说拍自‘海龙号’,那是‘净海’计划唯一指定的深海运输船。这些容器……我怀疑就是未经处理的核废料浓缩体。”

老刀俯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屏幕上的像素点,眉头微微蹙起。他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拿起沈默桌上那份被涂黑的亲卫队采购清单复印件,手指在“深海环境耐受性材料”那行字上轻轻点了点。

“材料学专家那边我托人问过,”老刀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沈默能听清,“这种级别的耐压、耐腐蚀、抗辐射材料,通常用于建造深潜器的核心部件或者……长期储存高危废料的容器。而且,用量惊人,远超常规科研所需。”

沈默精神一振:“和我的猜测吻合!他们根本不是在‘净化’,而是在深海制造一个巨型核废料坟场!更可怕的是……”他调出那份环保组织的报告,“三年前就有声纳探测到‘3号区’存在异常巨大的、不规则的声呐信号,但报告被定性为仪器故障或海洋噪音。”

老刀抿了一口咖啡,眼神变得深邃:“‘净海’计划的保密级别是绝密,东海城各方捂得跟铁桶似的。你查到这一步,已经踩到高压线了。默,你确定要继续往下挖?这背后的阻力,可能会很危险。”

沈默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那份耿直和执拗清晰地写在脸上:“刀哥,你知道我的。真相就在那儿,被埋在毒海底下,捂在文件袋里。不把它挖出来,我睡不着觉。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窗外,那片被灰霾笼罩的海的方向。

老刀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担忧,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拍了拍沈默的肩膀:“行,就知道劝不住你这头倔驴。不过,安全第一。任何行动,任何线人接触,必须提前跟我通气。”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主编的指令,也是兄长的关切。“周刊需要真相,更需要活着的调查记者。”

“明白!”沈默重重点头。有老刀在后方坐镇,他心里踏实不少。老刀不仅是他工作上的引路人,更是关键时刻能托付后背的战友。老刀的沉稳和强大的沟通协调能力,无数次弥补了他过于直来直去可能造成的麻烦。

“对了,”老刀直起身,恢复了平常的音量,“下午三点,有个海洋环境研究所的退休研究员愿意跟我们聊聊,关于近海生态的异常变化。我安排小刘跟你一起去,他录音整理快。”他口中的小刘是周刊的实习生,手脚麻利。

“好!”沈默立刻应下,这正是他需要的突破口。也许能从侧面印证“净海”计划对海洋造成的实际破坏。

老刀端着咖啡杯,目光扫过整个忙碌的编辑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各位,手里的深度稿子都抓点紧。最近风声紧,上面压得厉害,但我们《深度周刊》的招牌,不是靠歌功颂德擦亮的。沉下去,挖深点,把那些藏在淤泥里的东西,给我翻出来晒晒太阳!”

他的话语沉稳有力,没有慷慨激昂,却像一剂强心针,让略显疲惫的编辑部氛围为之一振。大家纷纷应和,键盘敲击声似乎都更密集了些。

沈默看着老刀走向自己独立办公室的背影,那背影宽阔。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那片模糊的阴影上,深吸一口气,再次投入与深海谜团的调查中。

办公室的喧嚣依旧:电话铃声、讨论声、键盘敲击声、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嗡鸣……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然而,就在沈默刚打开一份新解密文件时,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震颤感,再次从他脚下的地板传来。

不是错觉!

这一次,比清晨在家时感受得更清晰,更……持久。

桌上的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面,荡开了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头顶上,那排长长的日光灯管,极其轻微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几份放在桌角的打印资料,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地上。

办公室里的嘈杂声似乎停滞了半秒,有人疑惑地抬头,四下张望。

“刚才是……?”

“好像晃了一下?”

“错觉吧?”

“地震……?”

沈默的目光越过躁动的同事,越过堆叠的文件,死死盯向窗外那片被灰霾和防污膜双重阻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