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守方寸静

李青山拄着铁锹,粗重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拉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深处的灼痛感。汗水蛰着眼角,模糊了视线,但他顾不上擦,目光死死盯在眼前这面刚刚诞生的石墙上。

灰扑扑的石块胡乱摞叠,缝隙里塞着湿泥糊满的杂草,带着湿漉漉的新土气息。一米多高,矮是矮点,但它沉。比之前光用荆条扎的篱笆不知厚实了多少。冰冷的石面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着粗粝而坚硬的质感,无言地杵在他和那片山崖阴影之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潮水般袭来,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酸胀在肩膀臂弯深处钻骨噬髓。手指被铁锹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他把铁锹往旁边湿泥地里一杵,身体缓缓靠在冰凉的石壁上。

凉意透过浸满汗水的薄布衫渗进来,激得他微微哆嗦,却也驱散了狂奔回来时残留的心悸。

耳朵里山鸟的鸣叫和风吹草木的沙沙声重新变得清晰。阳光慷慨地洒落在菜地里,油亮的叶片反射着碎金般的光芒,露珠儿早已蒸发不见,空气中弥漫着被暖阳烘烤后愈发浓郁的、干净纯粹的新鲜青草气息和泥土被晒得微微发干的淡香。

远处张老头和老铁头他们说话声隐隐约约顺着风飘来,带着凝重和商量后续的尾音。有乡里组织的、更专业的人来了?谁知道呢。隔着这一片葱茏的山洼洼,崖口坳底那团散不去的沉重黑暗和浓烈腥恶,仿佛被这日光和林木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才是他的归处。

眼睛涩得发疼,李青山用力揉了揉眼角。目光下意识垂下,落在脚下石墙根那被新湿泥土微微覆盖的狭小角落。

还在。

清晨离开前瞥见的那一小丛嫩叶尖儿。

被太阳晒了多半个时辰,它似乎又舒展了几分。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嫩绿叶片完全展开了腰身,如同初生雏鸟展开的稚嫩羽翼,叶脉纤细,边缘带着水润圆润的弧度,嫩绿近乎透明地承接着日光,在粗糙石块的阴影下顽强地焕发着盎然的生气。叶心处,一个更微小的、米粒般的新芽尖儿怯生生地冒出了点头,翠生生,比最纯净的绿玉髓还要娇嫩。

昨天傍晚才拢平的一点泥土。

一夜微霜。

正午骄阳。

它就钻了出来,舒展成了这样。

生命的韧性和野性的盎然,此刻就在这粗犷冰冷的石墙脚下悄然绽放。既没有崖底怪猪那股蛮横霸道得近乎掠夺一切的扭曲暴戾,也没有角落里那棵伤愈萝卜散出的诡谲清寒之气。它就是纯粹的、自然的、“野火烧不尽”的萌动和生长。

这股蓬勃又温顺的劲儿,无声地安抚了他紧绷到近乎断裂的神经。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饱含着暖阳味道的空气。空气里清冽的草木香、微干的泥土气息,甚至还有一丝远处某家灶头飘来的、极其淡薄的焖煮食物的温润烟火气……丝丝缕缕,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腑,冲刷掉崖口带来的最后一点恶浊残留。

心,前所未有地沉静下来。

管它崖下是妖是魔是成精。

管它锄头是废是铁还是邪。

只要这把锹,这双手,这片土还在。

种他的地。

吃他的饭。

过他的日子。

天塌不下来。

他扶着石墙,慢慢挺直了有些发麻的腰背。骨头关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抗议声,但并不剧烈。那股流淌于筋骨的倦意,反倒在这坚实的支撑和温暖的日照下,化作一种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缓步走出篱笆,沿着田埂往小屋走。脚步缓慢却沉稳,赤着的脚底感受着被晒得温热松软的土地触感,比踩在冰冷石板上舒服百倍。

推开灶屋那扇熟悉的破旧木门。扑面而来的是被阳光晒得有些燥热的空气,混合着昨夜凉饭冷菜残余的淡淡油腥气,还有更浓烈的、来自柴房方向那股霸道粘稠的邪异异香。

那味道浓郁到如同实质的淤泥墙,几乎能封住人的口鼻呼吸!

李青山的脚步只顿了一瞬,眉头微不可查地皱紧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像掠过一块路边的石子。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探究的欲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无视。

看都没往虚掩的柴房门方向看一眼。

他径直奔向墙角的水缸。

操起那个边缘豁了口的葫芦瓢。

哐啷啷!

冰凉的井水被倾倒在老木盆里。

哗啦啦!

他直接弯腰,将脸、头、整个上半身都猛地扎了进去!

冰水刺骨的凉意如同一把寒冰巨斧,劈头盖脸地斩了下来!瞬间将他体内因奔跑垒墙而沸腾滚烫的血液,连同所有沾上的尘泥污垢、所有搅动思绪的杂念、崖口的腥恶、柴房的邪香……统统冻结!清洗!冲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抬头,长长呼出一大口带着白汽的浊气。水珠顺着湿透的黑发和赤裸的脊梁沟壑大滴大滴滚落。脸上、颈上、胳膊上被凉水激得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

爽!

痛快!

他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把脸,露出清晰分明的下颌线和鼻梁。眼神清澈得像被水洗过的天空。

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悠长响亮的鸣叫,带着十足的控诉。

他咧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掀开灶上大锅,重新生火。火光跃动,映着他被汗水浸透又被井水洗净后微微泛着光泽的肤色,有种坚韧如同山岩的质感。

淘米。

择菜。

切点早上挖的新笋嫩尖。

打两个虎子奶奶昨天送来的走地鸡蛋。

铁锅被烈火烧得滚热,猪油滑下去,滋啦啦冒起浓郁香气的白烟……

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劳作流程和烟火香气缓缓升腾,填满了小小的灶房。

锅铲在铁锅里叮当作响,水汽与油香氤氲弥漫。油亮的笋片与金黄的蛋液在锅中翻滚融合。

一切如常。

一切无恙。

窗外日头正好。篱笆内的蔬菜生机勃勃。

石墙冰冷地守卫。

崖底阴影遥远。

角落的绿芽在生长。

而柴房里……

那把被强行撕裂了锈蚀铁口的锄头,深陷在层层杂物覆盖下的阴暗中。

锄板连接处扭曲翻卷的铁痂深处,那片曾被异种能量短暂撕裂、又被凝固深青光芒冻结过的区域,此刻只残留着金属本身冰冷的质感。

静寂无声。

只在某个无法观测的维度,那片被固化冻结的深青印记最核心、如同冰封深渊般的一点上……

一丝丝……

一缕缕……

极其微弱的、如同寒冬最深处地肺透出的寒气……

在无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