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十多年了,那时我在中科院兰市物理研究室工作,对了就是在六二年改名,叫近代物理研究所。”

老人掏出一块儿潮湿的手巾,擦了擦额头。眼神直直盯着前方,似乎回到了六十三年前。

听到近物所的名字,柏苇杭看了一眼李星知,奇怪,李星知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时而柔情时而困惑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那时我才三十岁,追随我在加州理工学院的老师钱学森先生,辗转回国不久。因为我的专业是核物理方向,所以很快被调往兰市,在近物所和同事们一起开展兔子国的原子弹研发工作。”

“那时候真是没日没夜的工作啊。就是一心想早日让祖国拥有这种强大的威慑力量。”

“当时正值最困难的时期,老百姓连基本的吃穿都难以保证,大家都豁出去了玩命工作,很多同事都拖垮了身体,尤其是那些第一线接触放射源的人。”

柏苇杭的敬佩和尊重令自己坐直了身体。

原来眼前这是一位在那个年代毅然回国的海外学子。并且是为我国发展蘑菇弹的事业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的科学家。

这是真正的爱国者!

“可惜,还是没等到我们的蘑菇弹试爆成功的那一天,就在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七日。我记得是刚黄昏,陪着妻子和儿子,也就是星寻的爸爸,在单位食堂吃了晚饭,大家准备继续回去验算白天的数据。”

“突然眼前一片惨白的光,光褪去之后周遭迅速变黑,可能是眼睛受损后的反应。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我从未听到过的巨大爆炸声,所有的玻璃都在身边碎成粉末。一些低矮的房子像积木一样被推倒。”

“我和妻子孩子像树叶一样被吹翻,可能摔昏迷了几秒钟,爬起来只觉得耳朵剧痛难忍。”

“我四下呼喊找寻,发现妻子和孩子在不远处的墙根,扶起娘俩,抱起孩子我们三步并两步向主楼跑,那里的地下室是人防防空洞。我看到四面八方有不少人都在奔跑,大家都好像张着嘴呼喊,但其实除了自己的声音从骨骼传入耳朵,其他的谁都听不见,我们都短暂的失聪了。”

“跑进大楼时,外面已经起了风,巨大的狂风,我看到碗口粗的树如麦秆一样被折断。进入地下室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火星卷在风里,从破损的窗户涌进来,又从另一侧吹出去,炽热的风,让睫毛发梢都卷了起来。”

“这时还有人跑进大楼,身上的衣角挂着火。想来很快这座砖木结构的楼,也会起火燃烧。我们的心血都在那些不断验算的草稿纸张中,唉,也都会付之一炬了。”

“可妻子孩子在身边,这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见大家神情有些落寞,老爷子打趣缓和一下气氛。

“老婆孩子都在,打碎了坛坛罐罐我们还是可以再建设的,毕竟这个国家从两手空空走来,也没多少年。大不了从头再来!”

柏苇杭被这大无畏的乐观精神感染着。

“李......教授?我这样称呼您可以吗?”

“哈哈年轻人,称呼都只是个代号嘛。”

“李教授,那在地下室里,能长时间避难吗?”

“当然不行了。电力断了,地下室也并没有储备什么粮食和水。除了我们单位,周边的兰市大学等几处人防设施是连通的,而我们这里是一个比较大的空间,附近躲避的人们纷纷向这里汇聚而来,漆黑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躲在里面。当时建设的这些人防工程,只是防空袭的,做不到防核打击。没有什么长期等待救援的物资。”

“慢慢的我能听到一些声音,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巨大变故面前,成年人的悲伤都是隐忍的,那些家属失散的人,只压抑着默默抽泣。因为很多都是近物所和大学的职工,大家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此刻什么都不能做。”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

李老爷子颤颤巍巍的讲述着,这一幕六十多年来,恐怕没有一刻能从他心头抹去。

但,这......

谁又敢呢?

柏苇杭看了鲁昊一眼,两人又一起看向李星知。

只见李星知皱着眉,嘴里念叨着。

“一九六二,一九六二。”

不知道她正在想什么,但似乎还没有理清头绪。

“爷爷之后呢?之后怎样了?”

李星知追问着。

显然这些故事,李星寻和罗萝早就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本来只是坐在旁边旁听。但是听到李星知叫爷爷,星寻一脸的不高兴,抱着肩膀噘着嘴,把头别到一边去了。

“之后啊,我们等啊等,大约等了超过一天,有些孩子实在扛不住,饿晕了过去。部分人大着胆子走到入口,却发现推不开入口的铁板。”

“应该是大火烧塌了楼房,砖石砸下来压住了入口吧。我和几乎所有的壮年男人都赶到入口,试图撞开铁门。可惜入口狭窄,只能容两人并排,人多也使不上劲儿。大家轮流在入口敲打喊叫,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其他入口下来的人们,也纷纷回来说入口已经被堵死了,房子哪里扛得住这样的冲击和大火啊,都垮塌了。”

柏苇杭想,那时候的建筑,能硬接一发核弹的恐怕不多吧。不禁想起看过的七十年代唐山大地震的照片,物理意义上的夷为平地,那真是人间惨剧。

老人双目无神,嘴唇干得像蜻蜓翅膀,仿佛一碰就破。

“外面安静的吓人,只有偶尔传来不知什么烧炸了的砰砰声和远处房倒屋塌的轰隆声。”

“这下绝望开始在人群中蔓延,谁都知道原子弹的威力,外面肯定是一片废墟,烈火地狱。就算有人能组织起救援,到处都是砖石瓦砾和需要援助的人,恐怕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得到这里。”

“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和巨大的撞击声,像是地震一样,大概是上方的楼彻底倒塌了。地下室里有人惨叫,是震动中地板发生了塌陷,有几个人掉进了塌陷的洞里。手忙脚乱想把掉进去的人拉出来时,人们发现那个陷坑连接着另一个通道。或许是别的防空洞?”

“死马当活马医,或许还有别的出口呢?于是抽烟的男人们拿出火柴,带头的人一根一根点燃,借着微光探路深入。其他人扶老携幼搭着肩膀排队跟着。我背着昏昏沉沉的儿子,搀着妻子。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着一同往下走。不时跌倒又爬起。”

老爷子转头冲着星寻笑着说。

“你爸那年三岁,那年代营养不好,他瘦瘦小小的,不然那么远的路还真背不动呢。”

“也不知道下了多久,转了几个弯,因为都是走在黑暗里。就觉得呀,走了半辈子那么长。走到双腿麻木两脚浮肿,脚踝扭了几次,肿的连打弯都困难。”

“这时有人一声惊呼,很快从队伍前端传来一阵骚乱。”

“我顺着那个方向看去,遥远的黑暗尽头,一个小小的亮点。”

“原来路尽头居然有了亮光。人们欢呼雀跃,得救的喜悦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

“我几乎是跑着跳着,拖着快坐在地上的你奶奶,迎接新生一样奔向那亮光。”

“然后,就看到让我琢磨了六十多年也没明白的那个画面。”

是那座【大厅】。

果然,是给予了柏苇杭他们深深震撼的大厅。

“和你们看到的一样,这大厅和这地下城市,我们来到时就是这个样子,六十多年从未改变过。它,就和发现它时一模一样。谁建的,如何通向地面的,一概不知。”

“仿佛不管地面如何,它都在这里。好像在......”

“......在等着我们。”

柏苇杭想象到那个画面,一群劫后余生的人,满身泥污,相互搀扶着,走入雄伟的大厅广场。仰望那高不可及的穹顶。

“附近工厂、大学的幸存者。来到这里的总数大约有一两千人。人们发现了住房,房间电源永远都有电力供应,水管里有温热的营养液,就是你们正在喝的这个。”

“有一个区域里面都是仓库,贮存着小麦马铃薯这类作物的种子,和一些日常用品。还有一些车间、小型医院和温室,房间里这个彩色屏幕里,随时都在播放各种我们没有见过的设备的操作方法。能看到带着白色面具的人操作这些机器和设施,一遍一遍重复。”

“我们跟着学,很快便掌握了用它们生产口粮、生活用品。温室种植谷物,布料工厂生产出我们身上这种衣服和鞋子,经久耐用。医院也很快开始运作。”

“生病的人得到医治,很快便有第一个孩子在那里出生。我和几个同事找了个大房间,给适龄的孩子们开班上课,算是办了所学校吧。”

“星寻的爸爸长大后,和我同事苏教授的孩子结婚,星寻也是在地下城诞生的。呀,今年也有27岁啦。”

“也不谈个对象。真让人着急。”

李星寻哼了一声。

哎,老人,来到地下也是一样。聊着聊着总能拐到这个话题上。

“没有想过回到地面上去吗?”

柏苇杭打岔。毕竟这是地下啊,地上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家啊。

老人摇摇头,深重地叹了口气。

“那个路是个迷宫一样的地方,有数不清的岔道。这六十多年来,不断有人想找到出去的路,人们带足水和食物,进入后巷,也就是你们来的那条路。可惜去了一批又一批人,除了少数早早放弃的之外,剩下的都没有回来。曾有人建议彻底封死这个后巷,但毕竟那是唯一回到地面的希望,也就一直保留着。”

李教授看了一眼李星寻,忧心忡忡。

“我曾经也赞成保留它,可现在我真希望堵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