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新批评”到解构批评
毋庸置疑,“新批评”乃是统治了美国文论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重要批评流派。它兴起于20世纪20年代,繁盛于30—50年代,直至60年代逐渐式微之际影响尚存。虽然与后来的种种“理论”相比,“新批评”的理论性实在是不值一提,但就当时美国文论的生态来看,“新批评”的确以一种理论的风气,为美国文学批评注入了勃勃生机,改变了实证式批评与印象式批评的落后方法——前者太“客观”,以至于忽视了文学作品本身,而后者又太主观,使批评脱离了文学作品本身。因此,以“新批评”切入,考察从“新批评”到解构批评这一路下来的学理演变,是件颇为有益而又有趣的工作。
“新批评”持一种本体论的文学观,主张将文学研究限定在对作品本身的分析上,而刻意回避作品产生的时代与社会背景、作者的生平与创作经历、不同读者的阅读情况,以及围绕着作品的种种语境。在批评实践中,“新批评”派的批评家们将文学作品视为有机整体,通过“细读”,对作品进行细致入微的分析,把玩作品中的意象、隐喻、象征,乃至反讽、悖论、含混等颇具张力的因素,从而发掘出作品的内在丰富性和张力下的整一之美。这种本体论的文学观当然有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判断力批判》(Critique of Judgment)的美学渊源;文学作品的有机整体论也可以从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到德国批评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席勒(Friedrich Schiller,1759—1805)、史雷格尔兄弟(August Schlegel,1767—1845;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再到亚里士多德(Aristotle,384—322 BC)一路溯源上去,但本书对此无意赘述。笔者所要关注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盛极一时的“新批评”,也无法避免衰落的命运。正如杨冬在《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中对此所作的总结:“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由于各种新思潮、新方法从欧洲大量涌入,美国文学批评的总体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随着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现象学批评、阐释学和接受美学的盛行,不仅彻底打破了新批评派的一统天下,而且美国当代文学批评也日趋多元化。在这种情况下,新批评派逐渐走向衰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2]
在“新批评”所受到的众多挑战中,暂且不论其他,让我们单来看一看加拿大批评家诺思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1912—1991)。1957年,弗莱出版了《批评的剖析》(Anatomy of Criticism)。此著视野广阔、雄心勃勃,意欲建立一个庞大的文学理论体系,将文学的方方面面都纳入其中。《批评的剖析》所建构的体系虽包罗万象,但其关注的焦点仍在文学本身,而非文学外部的因素。从这一点来看,弗莱与“新批评”派其实有着相通的理论基调。例如,弗莱也反对“感受谬见”和“意图谬见”——虽然他并未使用维姆萨特(William K.Wimsatt,1907—1975)与比尔兹利(Monroe C.Beardsley,1915—1985)的这两个术语。[3]而弗莱与“新批评”派的分歧在于,他所着眼的乃整个西方文学传统,他是将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的;“新批评”则将注意力集中在所分析的某一部或一篇作品上。可以说,弗莱对“新批评”派最大的不满之处就在于,“新批评”式的“细读法”局限于一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修辞分析。在《批评的剖析》“论文之三”中,弗莱用“观画”对文学研究作了一个形象的类比:
在观赏一幅画时,我们可以站得近一些,对其笔触和调色的细节进行一番分析。这大致相当于文学中新批评派的修辞分析。如退后一点距离,我们就可更清楚见到整个构图,这时我们是在端详画中表现的内容了;这一距离最适宜于观赏荷兰现实主义之类的绘画,在一定意义上,我们是在解读一幅画。再往后退一点,我们就能更加意识到画面的布局。如我们站在很远处观赏一幅像圣母玛利亚这样的画,那么能见到的仅是圣母的原型,一大片蓝色对比鲜明地环绕着那个引人瞩目的中心。在文学批评中,我们也得经常与一首诗保持一点距离,以便能见到它的原型结构。[4]
弗莱以此来说明,在研究文学之时,与作品的距离不同,视野也就不同,所能见到的范围便会有所差异。近距离观察的好处是能看得清细节,就如“新批评”细致入微的文本分析那样,能够使作品中的意象、修辞等细微手法,于字里行间纤毫毕现。但太近的距离毕竟会限制住研究者的视野,乃至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看不到其他的作品,看不到文学传统,当然也就看不到种种“原型结构”。若是能够避免过分地纠结在一部或一篇作品的细节上,往后一点站,将视野拉远,便会洞悉作品之间微妙的联系,进而体察到某种暗自起着支配作用的文学结构。
其实在这一点上,弗莱的观念和方法与后来的结构主义诗学,是一致的。至少我们可以说,弗莱的《批评的剖析》是一部预先体现着结构主义思维方式的文论著作。说到结构主义,我们不得不把目光转向法国。
结构主义缘起于瑞士语言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1916年,他生前的讲稿被整理出版,题为《普通语言学教程》(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这本听上去名字一点也不“高级”的法文书,在数十年里并未引起多大的重视。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结构主义的“火种”经由罗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和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在俄国和美国辗转了一圈,又传回了欧陆,于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大放异彩,成了被人文领域各学科广泛借用的万能理论。[5]此后,结构主义又以“时髦”理论的面貌,从法国传向美国。
1966年,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召开了一次题为“批评的语言与人的科学”(The Languages of Criticism and the Sciences of Man)的国际会议。这次盛大的学术活动,专门研讨结构主义。会上结构主义大腕云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1939—2017)等学者悉数到场。主办者的本意是要将结构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引入美国的文学批评,或更广泛点说,引入美国的人文研究领域。然而,在会上雅克·德里达以一篇《人文科学话语中的结构、符号与游戏》(“Structure,Sign,and Play in the Discourse of the Human Sciences”)将解构思潮带入了尚初识结构主义的美国学界。此文矛头直指结构主义人类学巨擘列维—斯特劳斯。德里达在文章中抓住了结构主义的要害,即,必不可缺而又并不存在的中心。“结构,或毋宁说结构之结构性”,总是要求有一个中心、一个“固定的源点”,以维持结构的稳固;“中心乃是整体的中心,可是,既然中心不隶属于整体,整体就应在别处有它的中心。中心因此也就并非中心了。中心化了的结构这种概念——尽管它再现了连贯性本身,再现了作为哲学或科学的认识之前提——却是以矛盾的方式自圆其说的。”[6]在德里达的拆解之下,中心失效,结构坍塌,看似万能的结构主义思维,到头来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倒成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这样一来,还没等到美国学界吃透结构主义的理论和方法,结构主义却流水落花、大势已去,将舞台让给了解构/后结构主义。
随着德里达解构思想的美国之旅,解构批评在耶鲁大学扎根发芽开枝散叶,成了美国文学批评界一支势不可当的新生力量。德里达解构哲学与“耶鲁学派”解构批评的学理关系,是下一节所要论述的核心问题。此处笔者要简单考察一下“耶鲁学派”与“新批评”的异同。
“新批评”对文本条分缕析的“细读”法,与解构批评有着相通的学术气质。由于“新批评”主宰美国大学课堂和文学批评界多年,美国的批评家们大都接受过良好的“细读”训练,这也是解构之所以能在美国文学批评领域迅速生根的重要原因。
对文本中修辞手段的高度重视,也是“新批评”与解构批评的契合之处。不论“新批评”派批评家还是“耶鲁学派”的解构批评家,都将修辞分析视作文学批评的一项基本任务。不过,虽然皆看重修辞,二者的修辞观毕竟还是有着本质差异,本书在第三章中将会详述。
对文学本体的强调,也是“新批评”派和“耶鲁学派”的共通之处。学界一度认为“新批评”保守,解构批评激进,因而寄希望于“耶鲁学派”,盼其改变批评现状,突破“语言的牢笼”。殊不知,将二者视为“保守”与“激进”的二元对立项,本就是种顽固僵化的观念,若用解构的术语来说,就是没能跳出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并且从学理上来看,虽然解构批评并未忽视现实、社会、政治,但它绝不是以脱离文本的方式来关涉现实的。况且,“新批评”派的理论方法与批评实践,也未必就如人们所设想的那样保守。米勒认为,“新批评”派的批评家们“把注意力放在意义如何由语言产生之上,比起单纯地讨论主题意义的提取,已远非一般的理论进步,它具有深远的意义。如果忘记这一点而把新批评描述为一种反动的形式主义,那就是一种歪曲。这一进步把新批评始创者们的许多保守的想法颠覆了。新批评的政治影响不能仅仅归结到它的始创者们的政治主张。不管始创者们的意向如何,新批评注意‘细读’本身就具有颠覆性”。[7]米勒之所以说“细读”法具有颠覆性,是因为制定出一套可以独立、反复使用的阅读法则,避免了一味从作品的主题内容上去寻找意义和价值,同时也动摇了雅俗的界线,这其实正是对传统、经典和所谓普遍人文价值的一种反思。
当然,二者重视文本分析的共通之处,使得学界反过来又诟病“耶鲁学派”,将其视作旧“新批评”的新形式,虽然技术手段更为复杂,却没能超越形式主义的藩篱,最多只是将形式主义推演成了虚无主义。在笔者看来,一方面,“新批评”既非形式主义,“耶鲁学派”也非虚无主义。另一方面,“耶鲁学派”绝不仅仅是分析文本的手段更为复杂,解构批评家们的文学观与批评方法,是十分激进而又富于洞见的,充满了胆识与智慧,也为文学批评带来前所未有的启迪。关于解构批评的左、右之争,笔者还将在末章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