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前的百年梧桐在六月的骄阳下撑开浓密的树冠,斑驳的光影如同破碎的时光散落在青石台阶上,林逸站在队列第三排靠左的位置,黑色学士袍的袖口已经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迹,他微微仰头时,帽檐的流苏扫过睫毛,在视线里划出金色的光弧,就像四年前初入校园时,那个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看到的第一个秋天的阳光。摄影师老陈正在调整那台老式玛米亚RB67相机的焦距,皮革质地的风箱随着他的动作缓缓伸缩,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台比他年纪还大的机器已经拍摄过二十七届毕业照,镜头里储存着无数青春的面孔,此刻正沉默地注视着这群即将各奔东西的年轻人。风逸站在林逸右侧半步的位置,他的学士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胸针,那是辩论社夺冠的纪念品,阳光照射下不时闪过刺眼的光芒,照得前排的静怡忍不住抬手遮挡,这个动作让她手中的花束——由向日葵和白色满天星组成——突然洒落几片花瓣,飘落在婉清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周婉清老师正在帮女生们整理被风吹乱的发梢,她修长的手指握着黑色发夹的样子,依然像在实验室里拿着试管般精准,只是今天她的指尖没有戴橡胶手套,指甲上还涂了淡淡的裸色指甲油,这是学生们第一次看见她化妆的模样。许墨轩老师破天荒地摘下了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此刻正用一块深蓝色手帕擦拭镜片,阳光透过他花白的鬓角,在地面投下颤动的阴影,让人想起他讲解量子力学时,在黑板上画出的那些跃迁电子轨道。赵梦琪老师举着手机在队伍侧面来回走动,她今天穿了一条藕荷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像一朵盛开的风信子,手机壳上“永远23岁“的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引得几个女生窃窃私语,说赵老师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大家看镜头!保持微笑!“老陈的喊声突然被一阵骚动打断,原来是谶戤魁梧从第二排冲了出去,她那双为了今天特意准备的米色高跟鞋深深陷进了草坪里,整个人向前踉跄时,江景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这个动作让他的学士帽歪向一边,露出底下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平时总是乱蓬蓬的头发今天抹了厚厚的发胶。“我的财政学笔记!“谶戤魁梧指着图书馆台阶上那本被风吹开的笔记本,纸页在风中哗啦啦翻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还有陈泽坤老师用红笔批注的“数据不足“、“模型需修正“等字样,那些鲜红的字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像是四年学习生涯留下的伤痕。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让原本僵硬的队列顿时活跃起来,尚瑞鹏趁机把手中那片刚捡的梧桐叶塞进了前排彦羲的衣领,冰凉的触感让彦羲惊叫着跳了起来;子韵和清绮互相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刘海,手指在对方发间穿梭的亲密姿态,记录着她们从大一军训时就建立的友谊;而向来沉默寡言的斡硎垇燮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口琴,吹响了《友谊地久天长》的第一个音符,悠扬的旋律让正在补妆的凝雪手一抖,口红在脸颊划出一道鲜艳的红痕。老陈没有阻止这场骚动,他沉稳地按下快门,胶片记录下的不是标准的微笑,而是宇航笑到露出的那颗虎牙,是静怡突然泛红的眼眶和强忍的泪水,是雨桐下意识去抓婉清的手时微微颤抖的指尖,是许嵩阳老师摇头时那缕晃动的白发,是孙逸尘老师摘下眼镜擦拭时,镜片上转瞬即逝的反光。
化学楼前的花岗岩台阶被正午的阳光烤得发烫,林逸能感觉到汗水顺着脊椎缓缓下滑,在后背勾勒出蜿蜒的轨迹,学士袍里的白衬衫早已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黏腻的不适感。风逸突然凑过来,他身上混合着咖啡渣和打印机墨水的特殊气味瞬间充满了林逸的鼻腔,“记得大一军训吗?“他指着台阶右侧那片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空地,“你就是在那儿中暑晕倒的,当时校医说你血压低得像快要冬眠的熊。“这个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周围的男生哄笑起来,程浩浩立刻夸张地模仿起当年教官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扭曲的表情和滑稽的肢体语言让陈奕霖磐笑得直接蹲在了地上,学士帽滚落台阶,被眼疾手快的李飞扬一把接住。女生们趁机开始补妆,凝雪手中的粉饼盒在阳光下像面小镜子,反射的光斑掠过每个人的脸庞,在翰宣的眼镜片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绮菱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修正眼线,她专注的样子就像在实验室里操作显微镜;雨桐则悄悄往婉清手里塞了一包纸巾,因为后者新涂的睫毛膏已经开始晕染。老陈换胶卷的空档,吹言言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照片,那是他这四年来偷拍的课堂瞬间:许墨轩老师背对着学生写满整整一黑板薛定谔方程的背影,周婉清老师在实验室里举着培养皿对着光线观察的侧脸,赵梦琪老师讲到动情处突然红了眼眶的特写,还有同学们在图书馆睡着时千奇百怪的姿势,这些黑白影像在众人手中传递,引发一阵阵惊呼和笑声,直到陈泽坤老师严肃地咳嗽了一声,大家才慌忙站回原位,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转到操场拍摄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沉,橙红色的光芒透过梧桐枝叶的间隙,在每个人身上投下流动的光斑。老陈指挥大家摆出一个“飞翔“的姿势,六十多双手臂同时举向天空,学士服的宽大袖口在风中鼓荡,像一群即将起飞的黑色鸟群。就在这一刻,林逸突然注意到梧桐树干上刻着的小字——“林逸&风逸 2018.9“,那是他们大一刚入学时,用钥匙偷偷刻下的印记,如今已经被岁月和树皮的生长撑得变形,但依然清晰可辨。这个发现让他喉咙发紧,视线突然模糊起来,幸好此时老陈按下了快门,记录下的是他仰头掩饰泪水的角度。风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林逸的,这个动作从大一开学第一天起就是他们之间默契的暗号,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队列散开时,静怡突然哭出了声,她蹲在地上,精心准备的妆容花得一塌糊涂,雨桐和婉清一左一右抱着她,三个女生的学士帽都歪在一边,露出底下精心打理过的发型。男生们默契地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这一幕,只有许嵩阳老师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那是印着微积分公式的特制纸巾,是他每年毕业季才会拿出来的珍藏品。
晚餐在食堂二楼举行,这是学校特意为毕业生准备的告别宴。平日里用来打饭的长桌铺上了雪白的桌布,摆着平时绝不会出现的烛台和鲜花。孙逸尘老师脱下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和马甲,领带也松开了,他举着啤酒杯站在椅子上,用带着宁夏口音的英语朗诵《未选择的路》,朗诵到一半突然哽咽,是赵梦琪老师接过诗句,用她清亮的嗓音完成了后半段。周婉清老师破例喝了一杯红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拉着陈泽坤老师跳了一支华尔兹,虽然两人不断踩到对方的脚,但谁也没有停下来。林逸和风逸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梧桐树在暮色中变成模糊的剪影,他们面前摆着一盘已经凉透的饺子——是食堂师傅特意按照北方习俗准备的“送行饺子“,但谁也没动几口。宇航和俊杰正在比赛谁能用吸管把啤酒喝得更快,结果两人都呛得直咳嗽;程浩浩和景行则凑在一起,用筷子敲击碗碟即兴创作了一首根本不成调的“毕业交响曲“;女生们围成一圈,互相在对方的学士服上签名,静怡的衣襟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祝福语,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入夜后的校园安静得出奇,只有梧桐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林逸和风逸溜出喧闹的聚餐,来到实验楼顶的天台——这是他们大二那年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在这里能看到整个校园的灯火。风逸从背包里掏出两罐啤酒和一台老旧的拍立得相机,“最后一张胶片,“他晃了晃相机,“要不要拍点不一样的?“于是他们脱下沉重的学士服,只穿着白衬衫,像大一刚入学时那样,背靠背坐在天台边缘。相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林逸突然想起四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夜,他们也是这样坐着,只不过那时讨论的是即将开始的大学时光,而现在,所有的故事都已经写到了最后一页。照片缓缓吐出,画面上是两个模糊的白色身影,背景是远处图书馆的轮廓和漫天星光,风逸用钢笔在照片底部写下日期和他们的名字,墨迹在相纸上晕开,像一滴来不及落下的眼泪。
第二天清晨,当保洁阿姨推开教室门时,发现黑板上画满了涂鸦——有戴着学士帽的卡通头像,有歪歪扭扭的数学公式,还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下写着全班六十三人的名字。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讲台上那台老式胶片相机上,那是老陈特意留下的,里面装着最后一卷未冲洗的底片,记录着昨夜无人知晓的告别时刻。而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类似的痕迹随处可见:图书馆的借阅卡里还夹着没来得及归还的书籍,实验室的抽屉里留着写满批注的实验报告,食堂的留言墙上贴着皱巴巴的便利贴,上面写着“毕业后也要常回来吃三号窗口的牛肉面“。这些细微的痕迹,就像梧桐树上新长出的年轮,默默记录着一群年轻人最后的校园时光。
当载着行李的出租车陆续驶离校园时,今年的第一场梧桐雨突然落下,金黄的叶子旋转着飘向地面,像无数张缓缓降落的明信片。林逸坐在后座,手中握着那张天台上的拍立得,照片背面是风逸潦草的字迹:“等你的好消息。“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风逸正站在月台上,翻开钱包里同样的一张照片,只不过他那张背面写的是:“别忘了我。“列车启动的汽笛声与梧桐叶落地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成为这个夏天最后的背景音乐。